暴雨停歇后的第七日,沈家湾的泥水终于退尽,可人心深处那层阴翳,却迟迟未能散开。
疫情渐退,孩童的啼哭重新响在屋檐下,老人们拄着拐杖走出门来晒太阳,被瘟疫压弯的脊梁一寸寸挺起。
医棚前的药炉日夜不熄,蒸腾的白雾裹着艾草与苦参的气味,在村中缓缓流淌。
十个“挑水娘子”每日巡行各家,查验饮水、清点发热人数,小杏儿带着两个新学徒翻山采药,脚步比男子还利落。
唯独沈守义的院子,仍如孤岛般沉寂。
柴门紧闭,香火不断。
他每日焚符祷告,口中念着“龙王未恕,天罚将至”,任谁劝也不肯踏入医棚半步。
连孙儿发烧咳嗽,他也只肯让家人熬一碗祖传姜汤,说什么“外人之药,污了血脉”。
可这一夜,变故突生。
三更时分,沈家幼童腹痛如绞,蜷缩在床上嘶声哀嚎,额头滚烫似火,面色由红转青。
家人慌了神,想请沈知微,却被族老一声怒喝拦住:“请她?她是破脉动土的妖医!请她进门,咱们沈家列祖列宗都要震怒!”
于是他们烧纸钱、挂桃符,请来老稳婆掐人中、画符水,折腾一夜,孩子气息却越来越弱,唇色发紫,四肢冰冷,眼看就要断气。
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医棚。
沈知微正伏案绘制《疫势图》,指尖在绢布上勾出最后一道绿线。
听到通报,她眼皮一抬,没问缘由,只说了一句:“备药箱,走。”
雨后路滑,泥泞难行。
她披上蓝布斗篷,提灯疾行,身后阿铁背着工具箱紧随其后。
赶到沈家院前时,大门紧闭,院内传来压抑的哭声。
“开门。”她声音不高,却像铁钉砸进木板。
“族老有令,不得放医者入内!”门缝里传出颤抖的回应。
沈知微沉默片刻,忽然抬脚猛踹门栓——咔嚓一声,年久失修的木闩断裂。
她一步跨入,直奔内室。
床上的孩子已近乎昏迷,呼吸浅促,腹部微微隆起,触之灼热而紧绷。
她迅速取出听诊器,将探头贴于孩童右下腹。
寂静中,她屏息凝神。
肠鸣音几近消失,肌层呈持续性紧张,血晶感应层泛出微弱红光——这是典型的急性阑尾炎前期征兆,再拖半日,必将穿孔化脓,百死无生。
“针灸镇痛,灌服清热解毒汤,冷敷腹部控温。”她语速极快,手中动作不停。
银针精准刺入足三里、合谷,又命人取来特制黄连地丁合剂,用小勺一点点喂入。
整整两个时辰,她未曾起身,手指始终搭在孩子腕间,监测脉搏变化。
直到天边泛白,孩童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高热也渐渐退去。
满屋人跪了一地,无声叩首。
唯有沈守义僵立角落,脸色灰败如土,手中的桃木杖微微发抖。
三日后,孩童能坐起喝粥,笑声重回院中。
那一日清晨,沈知微照例巡视新井,忽见井台前跪着一人——白发苍苍,背脊佝偻,正是沈守义。
他膝行至她面前,双手捧起那根陪伴他半生的桃木杖,猛地往石沿一磕!
“啪!”
木杖应声折为两段,落在井沿,像一段枯骨。
“我……守了一辈子规矩。”他声音沙哑,字字如血,“祖训不可违,神明不可欺。可你救的是我的根,是我沈家最后一点香火……我不瞎,也不傻了。”
他抬起头,眼中浑浊的老泪滚落:“让我进防疫巡队。剩下这点日子,我不想再跪神龛,我想……救人。”
沈知微看着他,没有扶,也没有说话。良久,她轻轻点头。
就在同一天午后,巫祝老姜悄然出现在医棚外。
他不再是那身画满符咒的红袍,只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手里攥着一个油纸包。
他在门口徘徊许久,最终低着头走进来,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沈掌医……我把‘驱瘟符’的方子带来了。”他打开油纸,露出一叠泛黄的纸页,“不是什么通天法术,就是朱砂混黄泥,加点檀香粉……骗人的。”
他哽咽着,肩膀剧烈颤抖:“我也想救人啊。从小到大,谁都说我是‘通神之人’,可每次瘟疫来了,我只能摇铃画符,眼睁睁看着人死……没人教过我别的法子……”
沈知微接过配方,当众投入药炉。
火焰腾起,映红她的脸。
“真正的神通,不是让人信你,是让人少生病。”她将一本手抄册子递过去,“《草药识用篇》,从今天起,你改行做医工。”
老姜双手接过,仿佛捧着圣物。
数日后,他背着药篓上山,采艾草、晒苍术,归来教妇人熏屋、制香囊。
村中孩童唱起新谣:“跳神老爷不跳了,背着药筐采艾草;从前画符哄鬼神,如今煮汤救老小。”
而阿铁,在井台旁默默埋下了第一根“地听桩”。
那是他受听诊器启发所造:将废弃的血晶碎片封入陶瓮,深埋村周要道之下,顶端接一根铜铃。
一旦地下潜流污染扩散,血晶便会搏动,带动机关敲响铜铃——急促为警,缓则无事。
村民称它为“醒钟”。
更有巧妇仿制净水装置,用破锅、旧竹管和炭屑做成“虹吸引水器”,脏水自高处流入,经层层过滤,竟也能流出清流。
孩子们围着唱:“铜管弯弯像彩虹,脏水进来变清清。”
沈知微站在坡顶,望着这片重生的村落,听着风中传来的歌谣,指尖轻抚听诊器残躯。
血晶表面的根须状结构仍在缓慢生长,仿佛与大地血脉相连。
她忽然笑了。
火种已燃,不必她亲手传递每一簇焰。
但有些事,还未成。
比如,如何让千村万落的妇人,不再因无知而死于产床之上?
她转身走向晒场,铺开一张粗麻布,取出炭条,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大字:
田间医塾。
暴雨过后,沈家湾的泥土蒸腾出一股清冽的气息,像是大地在喘息。
田埂上新铺的石板还泛着湿光,一群年轻妇人背着竹篓,手持炭笔,在粗麻纸上一笔一划地抄写着《识水辨毒篇》。
她们脚边,是刚刚挖好的第三口深井,井台旁立着一根铜铃高悬的“地听桩”,如哨兵般静默守望。
沈知微站在晒场中央的土台之上,身前是一张用山核桃木钉成的讲案,上面摊开着她亲手绘制的《乡医三月纲要》:首月识水察源,次月采药制药,末月接生救急、防疫断疫。
每项皆有实操、有考核,不许一句虚言蒙混过关。
“你们不是来学跳神画符的。”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晨风,“是来学怎么把命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台下二十名女子齐声应诺,发髻整齐,眼神坚定。
她们来自十里八乡,都是村里选出来的聪慧妇人——不拘出身,不论识字多少,只看一心救人之志。
三月轮训,日夜不辍。
她们曾在泥地中演练剖腹产假人缝合,在雨夜里辨认三十种草药气味,也曾提灯巡村,用听诊器贴在孩童胸口,记录每一次呼吸的节奏。
如今,她们终于站到了这一步。
日头正中时,沈知微亲手为每人系上一条靛蓝布巾——那是用医棚第一锅艾草染就,边缘绣着一圈细密银线,形似脉络流动。
“此巾非礼器,亦非权符。”她目光扫过一张张被风吹糙却熠熠生辉的脸,“它是凭证,是责任,是你回家后敢对稳婆说‘你错了’的底气。”
二十人跪地叩首,齐声立誓:“不拜虚神,不信妄言,唯察实情,唯救真人!”
话音落处,村东新立的青石碑前响起凿刻之声。
石匠正将她们的名字一一镌入——李春娘、赵二丫、陈阿满……每一个名字都浅而不轻,短而有力。
这块“医者碑”,与三年前那座“织者有声”碑遥遥相对,如同两股暗流终于破土成河,汇向人间。
可就在庆礼未散之际,谢玄的黑衣信使悄然穿林而来,递上一封火漆封缄的密报。
沈知微拆开,眸色渐冷。
户部以“整顿乡治、肃清淫祀”为名,拟颁新规:凡民间私设“非礼制医具”者,一律查缴焚毁;擅造机关、聚众授业者,以蛊惑民心论罪。
条文中虽无一字提及“地听桩”或“净水釜”,但矛头所指,昭然若揭。
她冷笑一声,将密报投入炉火。
翌日清晨,工部匠坊外张贴告示:全套“田间医具”图纸及《乡医手册》即日起公开刊印,百姓可凭井牌免费领取。
封面赫然题着八个大字——凡有一井一妇之处,皆可自治。
消息如野火燎原,四邻震动。
当夜,万籁俱寂,沈知微独自回到学堂,在地基角落掘开一方新土。
她取出最后那块血晶母体——它已近乎透明,内部根须状纹路如活物般微微搏动,仿佛与大地同频呼吸。
“母亲……”她低语,指尖轻颤,“你说过,听诊器只能听见心跳。可现在,它听见了土地的脉动,听见了千千万万个女人不再沉默的喘息。”
她将血晶缓缓埋下,覆土压实。
窗外,春耕正忙。
远处田埂上,一群少女嘻嘻哈哈地扛着自制的“虹吸引水器”走过水田,铜管弯弯映着朝阳,像一道架在泥泞里的彩虹。
一面靛蓝医旗在风中猎猎飞扬,倒影落入水中,碎成粼粼金波。
而就在田间医塾开课第三日的拂晓——
急促的拍门声骤然响起。
小杏儿冲进来,脸色发白:“掌医,邻村王婆冒雨赶来,说她家中三个孩子高热抽搐,口吐白沫……稳婆已断为‘龙气缠身’,正在摆坛驱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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