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雪,直扑边关。
八百里加急战报如刀劈入紫宸殿时,满朝文武皆面如死灰。
北狄铁骑踏破三城,所向披靡,其甲胄玄黑如渊,刃砍不伤、箭射无痕,兵部验得残片——竟是以一种冷光流转的异丝织就,名曰“玄鳞甲”。
更骇人的是,此丝非天降祥瑞,乃出自大胤境内蚕宫秘炼之“贞魂丝”。
圣旨当夜便下:为救社稷于倾覆,速启蚕宫,征江南百日新寡妇千名,一人一茧,可成护国甲一片。
诏书言辞煌煌,称此举感天动地,能聚“节烈之气”,化丝为盾,庇佑山河。
可沈知微在奉医司翻完三月疫病录,指尖早已冰凉。
那些从蚕宫送来的女子,症状惊人一致:手颤不止,瞳孔散乱,夜见鬼影,牙龈溃烂发黑,舌苔剥落如焦炭。
她合上册子,声音沉得像压了千斤寒铁:“这是汞中毒……重度慢性中毒。”
她猛地站起,取来案上刚呈送的“祥瑞丝样”——那丝泛着幽幽青光,触手竟有微弱温意,仿佛活着一般。
她将听诊器轻轻覆于丝束之上,血晶吊坠猝然震颤!
嗡——
低频嗡鸣自晶体深处升起,蓝光层层绽开,竟在半空中投出一段残破手稿影像。
字迹枯瘦却锋利,墨色斑驳似经年血渍:
“人神共感者,非通天意,乃毒侵髓海。”
落款仅两字——母书。
《养蚕须知·禁忌篇》。
沈知微呼吸一滞。
母亲当年被贬前,曾私撰蚕事禁令十二则,全数焚毁。
可这一句,竟藏进了血晶记忆,等了三十年才浮现。
她死死盯着那行字,脑中电光火石般串联起一切——
汞毒损神经,体温升高;而蚕嗜高温汗液,食之吐丝,丝中便含剧毒金属;再经特殊药水浸泡煅烧,丝线生异光、质地坚逾精铁……所谓“贞魂”,不过是活人膏血熬成的燃料!
她们不是在养蚕。
她们是在把自己,一寸寸煮成人烛。
“主上!”春杏疾步冲入,“谢大人刚送来密报——蚕宫药库账册被人篡改!‘安神养魂丹’根本不是补药,是银矿洗渣提纯后的废汞!成本不足市价一成!周全亲自签字入库,内侍省盖印通行!”
沈知微冷笑出声,眼底寒焰跳动:“他们不是疯。是算准了死的不是自己人。”
她缓缓抬起手,掌心躺着那缕冷光丝。它微微搏动,宛如活物心脏。
江上灯船那一夜,百姓捧水跪谢,求她救垂死婴儿;如今这同一双手,却要看着千名女子被当成柴薪点燃,只为织一件杀人的甲。
不能忍。
绝不容。
她转身取下白布罩袍,撕去绣纹,换上粗麻衣,脸上抹灰涂尘,额角贴了一张写着“张氏·夫亡九十七日”的黄纸条。
她是殉蚕寡妇之一了。
春杏红着眼:“义役舟已泊西水门,随时接应。”
“若我未归,”沈知微将血晶听诊器紧缚于臂内,“就把《毒脉证册》第三卷送往岭南医学院堂——让后来人知道,什么叫以命织光。”
子时三刻,押送队列穿入宫禁偏门。
蚕宫深藏禁苑北隅,远望如一座蒸腾的坟冢。
热雾弥漫,桑叶腐香混着腥甜血气扑面而来。
百余名寡妇赤足卧于竹席,怀抱蚕簇,额头贴金箔“贞”字,口中喃喃念着亡夫幼子之名,声如游魂。
沈知微佯装体力不支,踉跄跌倒,被粗暴拖至角落。
守卫嗤笑一声离去,她蜷缩在阴影里,悄然取出听诊器,血晶贴近最近一簇蚕虫。
刹那间——
千万蚕口啃食桑叶的节奏涌入耳中,细密如雨,竟与血晶产生奇妙共振!
蓝光暴涨,空中再现完整《禁忌篇》全文:
“凡服汞者,情志渐灭,体温升三度,蚕嗜其汗液,丝生异光——此非祥瑞,乃人膏燃烛!”
她心头剧震,几乎窒息。
这些女人每日吞服“安神丹”,实则是慢性毒杀。
她们的精神正在消散,体温持续攀升,汗水成了最诱人的饲料。
蚕吃了,吐丝发光,而她们……只剩一副空壳,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被扔进化骨池。
这就是“贞魂”的真相。
她咬牙强抑怒火,目光扫过四周。
一名年轻寡妇蜷在席末,面色青紫,呼吸微弱,嘴唇干裂出血,眼看就要断气。
守卫瞥了一眼,漠然移开视线——死一个,少一口饭。
可就在那人即将闭目的瞬间,沈知微看清了她的脸。
阿蕙。
三个月前,她曾在义诊舟上救过这个女人的孩子。
那时她说:“沈娘子,你是菩萨派来的。”
而现在,她却被当作废料,投入这场名为忠烈、实为屠宰的祭坛。
沈知微缓缓捏紧银针,指尖微动。
远处传来皮靴踏地声——守卫换岗。
她垂眸,借宽袖遮掩,针尖轻刺指腹,一滴鲜红血珠沁出。
然后,她俯身靠近那濒死的唇,极轻地说了一句:
“你还记得你儿子的名字吗?”子时四更,蚕宫如炉。
热雾翻涌,蒸得人骨髓发烫。
沈知微背着阿蕙,在腐叶与血污间疾行,脚底踩碎的蚕尸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极了濒死之人喉间的喘息。
身后火光冲天,蚕架在烈焰中噼啪炸裂,蓝幽幽的“神茧”接连爆燃,仿佛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又闭合。
她肩头沉重,阿蕙的呼吸贴着她的后颈,微弱却执拗。
那滴指尖血——她不信神迹,只信人体对刺激最原始的应激反应。
银针破皮,热血入唇,是唤醒意识的最后一道生理闸门。
可当阿蕙睁眼那一瞬,泪水滚烫如沸,嘶声哭出“我儿没了……”时,沈知微心头狠狠一揪。
不是悲伤,是愤怒。
这哪里是节烈成仁?
这是把活人熬干精魄,炼成燃料!
她们吞汞、发热、汗浸蚕簇,蚕食其毒、吐丝生光——所谓“贞魂丝”,不过是一场以女性生命为薪柴的集体焚祭!
她左手紧箍阿蕙腰身,右手探入袖中,已悄然割断她腕上那圈浸过汞药的纱带。
暗红血珠顺着苍白肌肤滑落,她取出玉瓶封存,动作干净利落,一如手术台上切除病灶。
每一滴血,都是证据;每一次脉动,都是控诉。
就在此刻,角落阴影里猛地窜出一道瘦小身影——铃儿,那个总在药库外徘徊的小宫女。
她扑到沈知微脚边,掌心摊开,半片瓷白碎壳静静躺着,边缘烙着一个阴刻的“周”字。
“安神丹……外衣。”铃儿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奴婢偷偷刮下来的……他们说,吃了就能梦见亡人……可谁都没再醒过来……”
沈知微瞳孔骤缩。
这就是账册上写着“补气养神”的贡品?
不过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而“周”字——兵部尚书周全,内侍省监印,层层通关,竟无一人质疑。
他们不是不知情,是共谋!
“又一个不信天意的。”
冰冷嗓音自门口碾来,如刀劈开浓雾。
姜素娥立于火光边缘,玄色蚕纹长袍猎猎翻飞,手中捧着一只通体幽蓝的茧,光晕流转,似有心跳。
她眸光如霜,扫过满地挣扎的寡妇,扫过冒死突围的沈知微,嘴角竟浮起一丝悲悯笑意:“没有牺牲,哪来的锦绣河山?你们看不见天命,便只能沦为灰烬。”
沈知微不语,只将阿蕙背得更稳了些。
她不信天命,只信数据。
她不敬鬼神,只救活人。
轰——!
一声巨响自高墙炸开,砖石崩塌,尘烟四起。
谢玄的人动了。
黑骑隼目踞守塔楼,绿焰箭矢撕裂夜空,直射紫宸宫顶。
混乱刹那爆发,执事慌乱扑火,守卫四散追敌。
她趁机撞开侧窗,寒风裹雪扑面而来。
江风凛冽,义役舟已在百步外待命。
她咬牙狂奔,肩头阿蕙的气息越来越弱,但她不敢停。
奔逃途中,她下意识将听诊器紧贴阿蕙颈侧动脉。
血晶忽震。
蓝光幽闪,空中竟浮现出极细微的波纹图谱——起伏不定,却与远处残存蚕群啃食桑叶的节奏惊人同步。
多巴胺波动异常升高,皮质醇持续飙升,像是大脑在极端恐惧中强行维持清醒……
她们真的在“共生”。
不是神话,不是感应,而是毒素侵蚀神经系统后,人体节律被蚕群集体行为反向牵引的生物共振现象!
这些女人,早已不再是独立个体,而是被炼成了“人烛”——魂烧、神散、命系一线丝。
她脚步未停,心却已沉至深渊。
娘,你当年想停的火,今日该由我来熄了。
归舟离岸,逆流而上。
她将碎瓷与血样并置案头,指尖轻抚血晶吊坠。
忽然,晶体微光一闪,三字缓缓浮现,如血书成——
丝……脉……同……
她凝视良久,眼中风暴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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