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夜,山风裹着湿冷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沈知微踏在泥泞小径上,鞋底陷进深坑又拔出,每一步都像踩在腐朽的记忆里。
她怀中紧贴着那支改装听诊器,血晶嵌在金属腔体中央,随着她的呼吸忽明忽暗,如一颗沉睡未醒的心脏,在这死寂的夜里悄然搏动。
小满生提着灯笼走前头,火光摇曳,映得他年轻的脸上忽明忽暗。
他是第一个被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婴儿,如今已是奉医司最坚定的学徒。
他嘴上不说,脚步却总不离她半步。
“掌医大人,快到了。”小满生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知微点头,喉间泛起一阵酸涩。
三十年前母亲难产而亡,留下的只有这方荒山孤坟;三十年后她穿越而来,重活一世,终于有资格站在这里——可竟连一捧完整的黄土都不剩。
转过最后一道山脊,眼前景象让她脚步骤停。
祖坟已成焦土。
墓碑碎成数截,横陈于地,裂口焦黑,字迹模糊。
棺木被劈开焚烧,残骸散落四周,烧尽的木片混着骨灰随风轻旋。
祠堂只剩几根歪斜梁柱,像垂死之人伸出的手臂,指向漆黑苍穹。
风起,灰烬翻飞,宛如无数黑蝶起舞。
荆棘丛中,一页残卷悬在尖刺上,边缘焦卷,墨迹却仍可辨——“病者,不分贵贱。”
那是《九族脉要》的开篇第一句,也是母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话。
沈知微缓缓跪下,膝落焦土,指尖轻轻拂过一块炭化的地砖。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砸在废墟上,溅不起声息。
“娘……”她嗓音极轻,几乎被雨声吞没,“我来晚了。”
身后传来草庐门吱呀推开的声音。
老村医许半仙拄着拐杖踉跄而出,白发凌乱,满脸泪痕,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整话。
“三日前……杨缙带人来的……说你是‘巫医之后’,败坏纲常……不容于天地……”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抠出来的血块,“他们掘坟曝骨,泼油纵火……走时立了榜,说要天下共讨之!”
他颤抖的手指向山坡高处。
沈知微抬眼望去。
一座黑石垒砌的高台耸立雨幕之中,形如祭坛,冰冷森然。
台上悬着一面铁铸长榜,锈迹斑驳却字字清晰——《诛心榜》。
十大罪状赫然其上:妄改玉牒、蛊惑宗亲、私通外夷、以术代道、亵渎神蚕、毁宗庙法、倡女干政、逆天行医、聚众结党、图谋不轨……
末尾朱笔批红,力透铁石:“此女不死,纲常不立。”
小满生双目赤红,猛地抓起地上断碑就要往上冲:“我要砸了它!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妖魔!”
“住手。”沈知微伸手拦住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可违抗的力量。
她凝视那铁榜良久,忽然解下腰间听诊器,俯身将耳件摘去,只留前端血晶探头。
然后,她缓缓将它按进了母亲墓穴深处的焦土之中。
雨更大了。
天地一片混沌。
就在这一刻——
血晶骤然震颤!
一道微弱却极其规律的搏动自地底传来,透过金属传导,直抵她掌心。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稳定得不像幻觉,更像某种跨越生死的回应。
沈知微闭上眼,呼吸放至最轻。
她能感觉到,那节律并非来自地面震动,也不是水流回响。
它是独立的,有意志的,仿佛有人在黑暗的地脉深处,静静听着她的到来。
“不是幻觉……”她喃喃开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是她还在听着。”
远处山涧回荡起一阵奇异的嗡鸣,像是风穿石隙,又像千百双翅膀在无声振颤。
雨声忽然变得遥远,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缕搏动,微弱却不肯熄灭,如同埋藏百年的火种,终于等到了传递之人。
她睁开眼,眸底再无悲恸,唯有一片凛冽清明。
母亲一生行医济世,却被礼教所杀;她重生于此,本以为靠科学与理性便可破尽迷障,可今日才真正明白——有些东西,不只是药理能救,也不只是刀术能斩。
那是信仰,是传承,是千万沉默女子未曾出口的呐喊。
而她,必须成为那个让她们重新说话的人。
她缓缓收回听诊器,血晶光芒渐稳,不再闪烁,反而沉淀为一种温润的赤红,如同血脉相连的心跳。
她站起身,拍去膝上焦灰,目光再次掠过那座《诛心榜》。
这一次,她笑了。
冷笑。
“杨缙。”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唇角微扬,“你烧了我的坟,立了你的榜……却不知道,真正的医者,从来不怕死人说话。”
她转身扶起许半仙,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许伯,收拾些药材,明日我们回京。”
小满生怔然:“大人,您不报仇吗?”
“这不是报仇。”沈知微望向远方雨幕,声音沉静如铁,“这是清算。”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焚毁的故土,将那页残卷小心翼翼收进怀中,贴在听诊器旁。
风雨未歇,山路依旧泥泞。
但她已不再回头。
雨如鞭抽打着残破的祠堂,梁柱间漏下的水滴砸在青石板上,声声入耳,像是倒计时的鼓点。
沈知微独坐于焦土中央,背脊笔直如刀削,一盏油灯在她身侧摇曳,映出她半边冷峻的侧脸。
那支血晶嵌体的听诊器静静贴在一块青铜匣碎片上——那是母亲当年行医所用之物,唯一未被焚毁的遗存。
她闭目低语,唇齿间吐出《九族脉要》的变调口诀,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仿佛不是诵读,而是唤醒。
“气走任冲,血归肝脾;生死有数,医者争之。”
每念一句,血晶便震颤一分。
起初只是微光流转,继而蓝芒渐盛,如同寒夜中悄然燃起的幽火。
忽然间,一道无声波纹自地底扩散,整座山谷的泥土轻轻颤动,连屋檐垂落的雨水都为之凝滞一瞬。
光影浮现。
万千模糊身影从焦土中升起,围跪墓畔——她们皆着古旧衣裙,发髻散乱,面色苍白,有的腹部高隆尚未分娩,有的口角带血蜷缩在地。
她们不言不语,只静静望着她,眼中是百年的痛楚与期盼。
沈知微睁眼,指尖缓缓伸向其中一名女子的虚影。
触碰到的刹那,竟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像是一滴泪,落在了她的指腹。
她心头剧震,却未退半步。
这不是鬼神作祟,也不是幻觉。
这是记忆的残响,是百年来无数因无知、压迫与愚昧而死于产床的女性,留在这片土地上的集体执念。
她们不曾被记载,无人为她们立碑,可她们的痛苦,早已渗入山河血脉。
“娘……”她嗓音微哑,“你说医无私心,当以苍生为念。”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沉默的脸,一字一句道:
“可今天,我要用这医术——报仇。”
话音落下,血晶骤然嗡鸣如潮!
整座山谷的地脉共振加剧,泥土翻涌,灰烬腾空,仿佛大地本身正在苏醒。
听诊器内的血晶深处,浮现出四个猩红古篆——
心……尺……归……墟
四字未成句,却似某种古老契约的开启密令,带着撕裂宿命的力量,烙印进她的意识深处。
就在此时,门外风雨中,一道黑影无声立定。
蓑衣滴水,斗笠压得极低,唯有手中一盏孤灯,在暴雨中稳如磐石。
谢玄来了,身后无兵无刃,亦无喧哗,仿佛他本就是这黑夜的一部分。
“杨缙已在京城奏请削你官籍。”他声音低沉,穿透雨幕,“称你‘借尸招魂,图谋不轨’,欲以妖言惑众论罪。”
他抬眼,目光如刀锋般刺向她:“若你此刻登高一呼,聚众抗诏,便是叛逆。”
风卷残檐,灯火剧烈晃动。
沈知微缓缓起身,将听诊器收回怀中,血晶光芒隐去,唯余一抹赤红温润,紧贴心口。
她望向谢玄,眸中悲恸已熄,取而代之的是燃烧不尽的寒焰。
“那我就让他们——”她启唇,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骨,“永远忘不掉。”
她取出随身白绢,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鲜血淋漓。
蘸血为墨,她在绢上写下第一句医箴:
人生而平等。
六个字,力透布帛,如刀刻斧凿。
她将白绢递给小满生,眼神坚定如铁:“去,找一百个被我救过的人。”
“明日此时,我要他们在坟前——接方传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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