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碑大典崩解三日,京师如陷寒潭。
风雪未歇,街巷沉寂。
可这沉默之下,却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暗流。
茶肆酒楼无人再诵《列女传》,取而代之的是低语——“青石泣血,百魂喊娘”。
那尊裂开的牌坊矗立在皇城南门,断口狰狞,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
百姓私下称它为“哭碑”,说夜里常有女子呜咽随风飘来,听得人脊背发凉。
沈知微闭门不出。
掌医监府邸外积雪盈尺,门环覆霜,仿佛已被世人遗忘。
可屋内烛火彻夜不灭。
她坐在案前,指尖微颤,不是因冷,而是心尺在震。
那把曾插入石缝、撬动纲常的金属尺,此刻静静躺在檀木匣中,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似承载了太多真相而濒临碎裂。
更奇异的是胸前玉化的听诊器——温润如古 jade,血晶凝成蜂窝状记忆体,竟隐隐搏动,如同一颗沉睡的心脏。
就在方才,她忽觉玉壳深处传来一丝极细的声音,微弱却执拗,反复回荡:“救……救……”
不是幻听。
她是医生,懂得声音的频率与来源。
那是某种残留信息,被血晶封存,正试图突围。
她眸光一凛,立刻召来小满。
“将昨日摹制的十幅拓片即刻送往京城七大女医堂,附言:凡有女子难产、暴病、受虐者,皆可用此法显影陈情。若遇压制,便说是掌医监亲授。”
小满领命而去。
沈知微转身提笔,墨落如刀。
《烈女实录考》——五个大字赫然于纸首。
她以现代医学笔法条分缕析:阿莲非自愿殉节,系族老逼迫;鲁家女因不愿守寡被逐出宗族,绝望投井;另有三十七例“烈女”死状异常,皆伴有外力痕迹或毒物反应。
每一案后,皆附血晶影像摹本,清晰得令人窒息。
这不是控诉,是证据链。
她要让这些文字,成为刺向守典盟心脏的匕首。
窗外风雪骤起,吹得窗棂轻响。
她抬眼望去,只见天地苍茫,似有无数冤魂在雪中徘徊。
但她没有半分惧意。
她只觉得胸中一股沉静的力量在升腾——那是属于医者的使命,也是穿越生死后的觉醒。
要么被焚,要么焚尽谎言。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府邸,灯火通明至天明。
霍崇文瘫坐书斋,紫袍委地,手中紧攥一本残破《列女传》,正是当日祭坛上碎落的那一册。
他双目赤红,唇角干裂,三日未曾合眼。
案头堆满各地守典分支急报:北地两座新碑停工,江南数位节妇家属拒领旌表,更有地方儒生公然质疑“贞烈”定义……
“三十年教化,毁于一人之手!”他嘶声咆哮,将茶盏砸向墙壁。
可声音落下,却是死寂。
次日凌晨,国子监十三位老儒联名上疏,痛斥沈知微“毁纲乱常,亵渎先烈”,要求革职查办,焚毁“妖器”听诊器。
奏章末尾,三十六枚朱印鲜红刺目,皆出自守典盟各地分支,宛如群蛇盘踞,欲噬光明。
更阴毒的是,城中多处张贴匿名榜文,绘有沈知微披发赤足、跪于枯井边,周身厉鬼缠绕,题曰:“破阴者,必遭天谴。”
街头已有愚民信以为真,称其“招魂淫医”,避之如瘟疫。
然而,他们看不见的是,在暗处,一双眼睛早已洞悉一切。
谢玄立于东厂密室,黑袍垂地,眸光冷冽如霜刃。
他手中握着一封刚截获的密信——守典盟暗令地方官暂停旌表申报,改为“低调完节,事后补录”,以防再生变故。
手段更隐秘,杀戮更无声。
他冷笑一声,薄唇微启:“倒学会藏尸了。”
随即下令:“黑翎鸦舌即刻伪造回函,用霍府惯用笺纸与印泥,诱其心腹今夜赴城西义庄取‘新簿’。”
不过半日,消息传来:人赃并获。
那“新簿”上赫然列出七名已在“百碑呈冤展”露面的幸存女子姓名,批注冰冷——“除根,以免祸延纲纪。”
谢玄指尖摩挲着信纸边缘,眼神幽深如渊。
但他们忘了,真正的猎手,从来不在光下。
他提笔写下一道密令,封入漆盒:“护掌医监周全,凡近其百步者,皆记名。”
风雪之中,杀机四伏。
而沈知微仍不知外界波澜已起。
她只觉心尺震动愈发频繁,玉壳中的“救”字如针般刺入神识。
她猛然起身,望向案上尚未写完的《烈女实录考》。
不能再等了。
必须入宫面圣。
必须让皇帝看见这些名字,听见这些哭声。
她唤来鲁南星与阿莲母女,声音坚定:“明日清晨,随我进宫。”宣德桥上,风雪如刀。
沈知微的青帷马车尚未驶近宫门,便被汹涌人潮死死围住。
粗粝的石子砸在车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极了刑场上落下的第一记鼓槌。
“淫医!破阴之女,必遭天谴!”
“她窥鬼门、扰亡魂,是要断我大晟气运!”
暴民怒吼如潮,砖石如雨。
车帘被掀开一角,飞来的碎瓦擦过沈知微额角,划出一道血痕。
她未躲,只是抬手轻轻抹去血迹,眼神冷得如同冰封的河面。
阿莲死死抱住女儿招娣,母女二人瑟缩在角落,小丫头嘴唇发紫,却仍紧紧攥着那本泛黄的手抄诗集。
鲁南星老泪纵横,握紧了怀中那卷刻满冤名的石碑拓片。
“掌医大人……我们走不出去了吗?”阿莲声音颤抖。
沈知微凝视她,缓缓摇头:“不是走不出去。”
她伸手抚过胸前温润的玉化听诊器,那“救”字仍在脑中回荡,越来越清晰,几乎与心跳同频。
“是我们必须走出去。”
就在此时——
“住手!”一声厉喝撕裂风雪。
数十名粗布麻衣的妇人从街巷两侧冲出,手持洗衣槌、药锄、火钳,甚至铁锅盖,硬生生在乱石中劈出一条人墙。
为首的是城南洗衣坊的张嫂,身后跟着女医堂刚结业的学徒们,一个个满脸冻疮却目光如炬。
“沈大夫救过我婆婆的命!”
“我妹妹难产三日,是掌医监的人用‘剖腹取婴’救回来的!”
“你们骂她是妖,可你们家女人死了,谁来哭?谁来救?”
人群一滞。
阿莲忽然站起,颤巍巍攀上车辕,将那本《殉节诗》高高举起,纸页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盯着那些举着石头的男人,嘶声喊道:
“这是我女儿!招娣!她才八岁!你们要她背这些诗,是为了让她将来跳井、上吊、活活饿死吗?!”
她指着女儿稚嫩的脸,“她说‘娘,我不想死’——这算不算不贞?这算不算辱没祖宗?!”
风雪骤停了一瞬。
有人手中的石块悄然滑落。
一个老妇蹲下身,捂脸低泣。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啜泣声如春冰裂隙,在死寂中蔓延开来。
沈知微静静看着这一切,心尺震动不止。
她知道,这一刻的沉默,比千言万语更有力。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刽子手。
马车终于缓缓前行。
护尺卫的黑影已悄然逼近四围,无声无息,却令人胆寒。
谢玄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入宫后,天色阴沉如铁。
皇帝未召见,只遣小太监送来一方素锦帕,无字,无印,轻飘飘似一片落叶。
沈知微接过,指尖触到丝线刹那,心头猛地一震。
她缓缓展开——
帕角绣着半朵褪色海棠,针脚细密,边缘微卷,像是经年藏于匣中,不忍示人。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这纹样……她在“亡者执方”案中见过。
李阿妹临终前紧握香囊,里面藏着这枚残绣。
而那香囊,据说是废妃沈氏遗物。
沈氏?也姓沈?
她猛地抬头,望向紫宸殿深处那扇紧闭的朱门。
风穿廊过,仿佛有女子叹息随雪而落。
听诊器玉壳内,“救……救……”之声突然暴涨,不再是缥缈幻音,而是真切如耳语,带着血与痛的震颤,直刺神识。
她浑身一凛,指尖顺着绣线走向轻轻描摹——那一针,一折,竟与她穿越前手术缝合的“回形针法”惊人相似!
是谁,在用这种方式留下求救信号?
又是谁,在百年前就试图打破这吃人的礼教绞索?
她缓缓攥紧锦帕,指节发白。
原来,她并非孤身一人踏进这片黑暗。
早在许多年前,就有人以命为烛,照亮过这一寸路。
而现在,火种未熄。
她抬眸,目光穿透重重宫阙,冷而锐利。
“这一次,我不只是救人。”
“我要——改规。”
风雪再起,紫宸殿外,一道诏令正由礼部司官捧出,黄绸封边,朱印森然。
百姓尚不知,一场名为“厘清真相”的风暴,已在暗中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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