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奉医司讲台前百人齐诵《胎产心法》,声浪如潮,字字铿锵,仿佛要将七日前那场焚书之火化作今日的燎原之势。
青石板上霜色未消,可人心滚烫,连风都带着知识的震颤。
沈知微立于高台之上,素衣无饰,掌心血核温润流转,如同藏于血肉中的星辰。
她每说一句,众人脑中便浮现出清晰图解——子宫收缩的轨迹、气血运行的脉络、用药时机的刻度,纤毫毕现,直抵神识深处。
这不是传授,是灌输;不是教学,是唤醒。
阿笙盘坐台下,木听筒贴耳,指尖轻拨断弦旧琴。
琴音低回,竟与沈知微所授节律完全同步。
第三叠起,十二拍,每拍间隔四十五秒,正是宫缩阵痛的天然节奏。
他闭目抚弦,仿佛在替天下产妇计数生死时刻。
石头蹲在墙角,铁钉敲击破瓦,三短一长,一声不落。
他不懂医理,却听得最真。
他是传音使,是沉默的校准器,用最原始的方式守护这场前所未有的启蒙。
一切井然有序,仿佛光明已彻底驱散黑暗。
唯有角落,一道黑影缓缓逼近。
小满生拄着盲杖,一步一步踏进人群边缘。
他脚步沉重,肩头沾着昨夜背书至破晓的炭灰,袖中寒光隐现,像是藏了一道不肯见天日的闪电。
没人察觉异样。
直到沈知微讲至“产后七日,禁用辛燥”时,一声闷响炸开——
油灯翻倒!
火油泼洒地缝,瞬间引燃埋藏其下的麻布条。
浓烟腾起,火星四溅,热浪扑面而来,人群惊叫后退,秩序骤裂。
就在这混乱刹那,小满生抽出短刃,刀锋雪亮,竟抵在自己咽喉之上!
“都别动!”他嘶吼出声,声音撕裂如旧帛,“谁再靠近一步,我就烧了这堂!连同你们强塞给我的‘新生’一起!”
全场死寂。
风卷残烟,掠过一张张惊骇的脸。
有人想冲上前,被崔简死死拦住。
阿笙琴音戛然而止,手指僵在断弦上。
石头呆坐在地,铁钉掉落,发出清脆一响。
唯有沈知微未动。
她站在高台中央,目光沉静如深潭,落在小满生身上,仿佛早已预见这一刻。
她认得那柄刀。
银柄,三寸长,刀脊刻着一个极小的“微”字——是她亲手赐予他的防身匕首。
那时他刚失明,蜷缩在废墟里不肯说话,她说:“你要活下去,就得有保护自己的东西。”于是给了他这把刀,也给了他一条路:背书赎罪,刻碑明心。
他曾是记诵第一的弟子,天赋卓绝,前途无量。
可那一夜大火之后,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光。
而她,把他从灰烬里拉出来,逼他重新学走、学听、学记、学活。
她以为那是救赎。
可此刻,那柄曾象征希望的刀,正抵在小满生的喉间,寒光映着他扭曲的脸。
“你说我能看见……可我宁愿瞎着!”他声音发颤,几乎是从肺腑里挤出来,“你教我背书、刻碑、听脉……可你问过我想不想这样活吗?”
他猛地抬头,空洞的眼眶仿佛穿透人群,直刺沈知微。
“火后失明那天,没人问我愿不愿从头再来!是你决定我该赎罪,该感恩,该成为你的‘成功证明’!”他指向墙上那块“背书赎罪者”木牌,冷笑出声,“你们传的是医道?不,是驯化。你们把我变成一个会走路的碑文,一个能发声的工具——用来证明你沈知微,不仅能救人,还能造人!”
沈知微瞳孔微缩。
她从未想过,自己视为救赎的一切,在他眼中竟是枷锁。
她曾以为,知识是光,能照亮所有深渊。
可她忘了,有些人宁愿在黑暗中自由喘息,也不愿被强行拖进光明,哪怕那光来自善意。
小满生的手在抖,刀锋已划破皮肤,一丝血线顺着脖颈滑下。
他肩头的炭灰簌簌落下,像昨夜未尽的梦。
“你说记忆能共鸣,知识能入心……可我的心呢?”他低声问,近乎哀求,“你听见了吗?”
沈知微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如水:“我听见了。”
她缓缓抬手,掌心血核微微发亮,欲启心核之力,安抚众人意识,稳住这濒临崩塌的局面。
可就在她指尖将动未动之际——
一道眼神,自廊柱阴影中射来。
冷,锐,如刀出鞘。
谢玄立于暗处,玄袍覆身,面容半隐于光影之间。
他指尖轻扣腰间刀柄,未曾拔,却已有杀意流转。
他没有看小满生,只盯着沈知微,眸底深处,是一句无声的警告。
不要用力量压制他。
这一战,她必须以心应战。
沈知微没有再向前一步,也没有收回那只手。
风卷着余烬在她周身盘旋,像一场未熄的审判。
她跪在青石板上,素白的衣摆沾了灰与火油,掌心血核仍在跳动,却不再试图侵入他人神识——它只是安静地亮着,如同一颗不肯坠落的心。
三步之外,小满生的呼吸剧烈起伏,刀锋压进皮肉半分,血珠顺着颈侧滑落,在晨光中凝成一道猩红细线。
他的空眼望向虚空,仿佛要穿透这具被强行重塑的躯壳,去质问那个早已不在的自己。
“你问我……想怎么活?”他声音嘶哑,几乎是从喉间碾碎而出,“我连梦都看不见了!你说开始?可我的‘开始’早就烧成了灰!”
沈知微没辩解。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目光落在他颤抖的手指上——那曾执笔如飞、过目不忘的十指,如今缠满布条,指腹溃烂,是昨夜背书至破晓时,炭笔磨穿皮肉留下的印记。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是所有伤,都能用知识缝合;不是所有光,都该强塞进别人的眼里。
“你说得对。”她轻声道,嗓音不大,却让全场骤然一静,“我没有问过你。那一夜,我把你从火场拖出来,给你刀、给路、给命,但我忘了问:你愿不愿意接。”
她顿了顿,风吹乱她的发丝,拂过眼角细纹——那是多年手术台前熬出来的痕迹,也是无数次直面生死刻下的年轮。
“我以为救你,就是让你活得像个人。可我错了。”她声音渐沉,“我把你变成我想看到的样子,而不是你本来该有的模样。”
阿笙指尖无意识拨动断弦,一声低颤逸出,竟与沈知微心跳同频。
石头蹲在地上,悄悄攥紧了铁钉,眼神死死盯着小满生的刀刃。
谢玄仍立于暗处,玄袍猎猎,眸光却微微松动。
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但扣在刀柄上的手指,终于缓缓松开半寸。
而就在这寂静将裂未裂之际,沈知微忽然笑了。
不是胜利者的笑,也不是医者的悲悯,而是一个女人,在痛彻之后,终于肯低头的温柔。
“所以现在,我不再替你决定。”她掌心朝上,稳稳停在空中,像托着一片易碎的月光,“你告诉我,你要不要这只手?要不要这个开始?要不要……一个可以拒绝我的权利?”
血晶倏然黯下,不再投射记忆,不再灌输知识。
它只是静静躺在她掌心,如一颗沉眠的心脏,等待被唤醒,或被舍弃。
风止,烟散。
百人屏息,天地俱寂。
小满生浑身剧震,刀尖晃出一抹寒光,喉头剧烈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卡在生死之间,终未能出口。
那只手,依旧悬在那里,不动,不退,不容回避。
人群中,不知谁的眼泪先落了下来。
而就在这一刻——
一道纤细身影猛地冲出队列!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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