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辰翊则身姿挺拔如永不弯曲的青松，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风雪中，目光如炬，紧紧追随着那节承载着他全部牵挂的车窗。
直到列车彻底消失在白色天地交融的朦胧尽头，变成他视野里一个微小却无法磨灭的黑点，良久，他才缓缓眨了下有些酸涩的眼睛。
回到骤然变得空荡、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家，一种无形的失落与冷清感弥漫在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里。
顾辰翊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挽起军装的袖子，开始动手收拾本就整洁的客厅，用行动驱散那份令人心慌的寂静。
予安默不作声地拿起抹布，去反复擦拭已经一尘不染的桌子；予乐则轻轻拿起妈妈早上用过的、还残留着一点她口红印记的茶杯，走到水龙头下仔细洗干净，然后踮起脚尖，将它放回碗柜里那个最熟悉、最顺手的位置。
一种无声的、沉重的默契在父子三人间静静流淌。
他们都明白，生活这条河流不会因离别而停歇，他们必须尽快调整呼吸，恢复到陆云瑶离开前那种有序、自立的节奏，甚至要做得比她在时更好，绝不能让她在远方科研攻关时，还要为家里牵肠挂肚。
正月在寂寥中悄然结束，学校开学，生活仿佛被注入了新的、规律的律动。
予安和予乐背着洗得干净的书包，再次走入县一中的校门。经过一个寒假母亲高质量、充满智慧的陪伴和情感滋养，他们眉宇间似乎褪去了一些孩童的懵懂，多了几分沉静的底气与开阔的视野。
予安在班里组织了一个“军事兴趣小组”，利用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学来的、远超同龄人的知识，在课余时间给一群同样对军事着迷的同学们讲解飞机大炮的原理、战术战法的演变。
他讲得手舞足蹈，眼神发亮，俨然成了班级里的小权威，找到了展示自我、建立自信的全新支点。
予乐则因为那篇融入了真实情感与母亲巧妙点拨的寒假作文《我的新家》，被语文老师当堂声情并茂地朗读表扬，那细腻敏感的笔触和真挚饱满的情感甚至打动了校广播站的负责老师，她的文章被特别推荐播出。
她虽然站在广播站里时害羞得耳根通红，手心冒汗，却出乎意料地坚定，接下了为广播站撰写稿件的新任务，开始尝试用更加规范、有力的文字，去探索和表达更广阔的世界。
与此同时，顾辰翊的工作也迎来了真正的、严峻的挑战。
师里经过慎重研究，决定在合成营组织一场高强度的跨昼夜实兵对抗演练，旨在全面检验新列装装备的实战效能和“人机结合”新训法的实际成效。
作为分管军事训练的首席副营长，顾辰翊无疑是这场规模空前的演练实际上的灵魂人物与前线总指挥，肩上的担子重若千钧。
作战方案的反复推演、各分队兵力的科学调配、复杂地形下的后勤精准保障、应对突发状况的安全预案……无数条线头、无数个环节，如同密密麻麻、环环相扣的蛛网。
需要他凭借过硬的军事素养、清晰的头脑和强大的意志力，冷静而缜密地一一梳理、整合、落实。
他的办公室的灯光，从此亮得更久，更晚。
顾辰翊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书房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与窗外清冷的星月为伴。
那盏昏黄的台灯，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座灯塔，见证着他为即将到来的“战役”殚精竭虑。
孩子们出奇地懂事，像两个默契的小哨兵，尽量不打扰他。
予安甚至会模仿母亲在家时的样子，估摸着爸爸该歇口气的时候，悄悄溜进书房，在他堆满文件的书桌角落，放上一杯刚泡好、酽得发苦的浓茶，然后踮着脚，无声地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一天晚上，顾辰翊带着满身训练场的尘土、鞋底沾着的泥块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推开家门，发现客厅的灯还固执地亮着，光线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醒目。
予安和予乐并排坐在那张旧沙发上，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两双清澈的眼睛齐齐望向他，显然是在特意等他，有重要的话要说。
“爸爸，”予安率先站起身，小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眉头微微拧着，“我们班王涛他爸，就是县农机厂的工人，他说……他说现在厂里效益不好，活少了，可能……可能要‘精简’人员。”
他不太理解“精简”这个略显冰冷的词的具体含义，但从同学王涛近日的闷闷不乐和大人之间的窃窃私语里，敏锐地察觉到那意味着不好的事情，意味着某个同学家里的顶梁柱可能会倒下。
予乐也小声补充，印证着这股在孩童世界里悄然弥漫的不安空气：“我们班也有同学，下课的时候偷偷抹眼泪， 说家里大人整天发愁，唉声叹气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
孩子们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顾辰翊因演练而高度紧绷的心湖里漾开圈圈深思的涟漪。
他清晰地意识到，变革的阵痛与挑战并非只存在于军营，这股源自国家经济调整的浪潮， 正无声却有力地拍打着无数个像他们一样的普通家庭，甚至连孩子们纯净的世界，也未能完全幸免。
他没有敷衍，而是脱下沾着尘土的军帽，郑重地在孩子们对面坐下来，将满身的疲惫暂时搁置，目光平和而认真地正视着孩子们眼中初露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沉吟片刻，他用他们能理解的生活化语言，声音沉稳而坚定，像磐石一样试图稳住孩子们有些浮动的心绪： “国家要发展，要变得更强更富裕，就像咱们部队要换新装备、练新战术一样，整个社会也需要进行调整，去掉一些不合适的老办法，找到新的、更好的路子。”
他顿了顿，看着孩子们专注的眼神，继续道：“这个过程里，就像种地会遇到坏天气，就像爸爸现在准备演练会遇到很多难题，可能会碰到一些困难，有些人可能会暂时遇到坎儿。但是，我们要相信国家正在想办法，就像爸爸相信一定能克服演练的困难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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