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深沉的冬夜,寒风凛冽。
但小屋里,灯光温暖,人影安宁。他们都知道,短暂的团聚后,将是又一次的别离。但这一次,他们心中没有不安,只有清晰的路径和共同的方向。
他们像两棵根系紧密相连的树,即使枝叶朝着不同的天空伸展,也深知地下的脉络始终交织,共同汲取着生活的养分,等待着下一次,在更高处相遇。
这个冬天,因着这份沉静而坚定的力量,显得不再漫长难熬,反而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希望。
一九七九年,二月。
冬日的严寒依旧盘踞不去,但春天的脚步已在地底和空气中悄然传递着隐秘的讯号。
屋檐下的冰棱开始滴滴答答地融化,正午的阳光落在身上,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院子里的冻土变得松软,踩上去不再硌脚,那些越冬的菠菜和蒜苗,仿佛一夜之间挺直了腰杆,绿意更加鲜亮夺目。
乌桕树沉默的枝桠上,那些坚守了一冬的芽苞,似乎也膨胀了些许,预示着蛰伏后的勃发。
小院里的生活,如同这冬春交替的时节,在表面的平静下,涌动着告别的暗流与新起点的期盼。
陆云瑶返校的日子,如同一个精确的刻度,丈量着团聚时光的流逝,也让家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愈发珍贵。
这一次,没有戏剧化的伤感,也没有刻意的回避。离别,如同日出日落一般,成了这个家庭生活中一个被坦然接纳的组成部分。
顾辰翊变得更加沉默,却并非压抑,而是一种将所有情绪转化为实际行动的沉稳。
他不再需要妻子叮嘱,便早已将家中大小事务梳理得清清楚楚,甚至提前为孩子们准备好了开学头一周的午餐食材,分门别类地码放好。
陆云瑶则利用最后在家的时间,进行着“软着陆”的交接。她不再是事无巨细地包办,而是更多地引导孩子们适应妈妈不在时的流程。
她看着顾辰翊给予乐扎那个依旧不算美观但已能固定住头发的小揪揪,看着予安像个小大人一样检查自己的书包是否整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欣慰。
她知道,她的离开,不会让这个家停转,只会让它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得更加独立和坚韧。
二月中旬,春节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消散,但生活的重心已悄然转向。孩子们的开学和陆云瑶的返校,几乎同时提上日程。
一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炉边,进行了一次平静的“家庭会议”。
顾辰翊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他工整书写的“家庭日程表”,详细列出了孩子们上下学的时间、通勤车班次、课后活动安排,以及紧急联系方式。
“这是新的‘作战计划’,”他语气平稳,将笔记本推向桌子中央,“予安,你是男子汉,要负责记住时间,提醒妹妹,不能误车。予乐,你的任务是保管好自己的物品,还有,监督哥哥有没有丢三落四。”
予安立刻挺起胸膛,大声保证:“保证完成任务!”
予乐也认真地点点头,小手轻轻抚过笔记本的封面。
陆云瑶看着这一幕,眼眶微微发热。她拿出给孩子们准备的新学期礼物——给予安的是一支真正的、带有橡皮头的铅笔(替换了他一直用的铅笔头),给予乐的是一本带有锁扣的、可以写秘密日记的本子。
“妈妈虽然要回学校了,但会经常写信回来。”她看着孩子们的眼睛,声音温柔而坚定,“你们在学校里学到的新知识,遇到的新鲜事,都可以写信告诉妈妈。我们比赛,看谁的信写得好,好不好?”
这个提议瞬间激起了孩子们的好胜心,冲淡了离别的愁绪。予安嚷嚷着要第一个给妈妈写信,予乐则已经开始构思日记的第一篇内容。
离别的清晨,终于到来。天色未明,小院里却已灯火通明。早餐桌上安静而高效,孩子们穿着整齐,小书包放在手边。顾辰翊检查了陆云瑶的行李,确认车票和重要物品都放在容易取用的位置。
没有眼泪,没有拖沓的拥抱。在院门口,陆云瑶蹲下身,用力抱了抱予安和予乐。
“好好学习,听爸爸的话。”
“妈妈也要好好学习!”予安抢着说。
予乐则把一张折叠好的画塞进妈妈手里:“妈妈,想我的时候就看。”
陆云瑶站起身,看向顾辰翊。晨光熹微中,他的身影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如水。
“路上小心。”他说,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
“嗯。”她点头,千言万语,化作一个深深的眼神交换。
吉普车缓缓启动。陆云瑶从车窗回头望去,顾辰翊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站在院门口。予安用力挥着手,予乐则微微靠在爸爸腿边。他们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构成一幅安定而温暖的剪影。
车子驶出营区,驶上大路。这一次,陆云瑶的心中不再有初离家时的彷徨与撕裂般的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淡淡离愁与坚定前行的复杂心绪。
她知道,身后那个家,是她永远的后盾和港湾,也是她不断向上攀登的力量源泉。
而她的远行,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理想,也是为了不辜负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举。
顾辰翊看着车子消失在道路尽头,低头对孩子们说:“走,回家。准备一下,该去上学了。”
他的语气平静如常,仿佛这只是无数个寻常早晨中的一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在经历了一次次别离与重聚后,已然变得更加坚韧和包容。
他牵着孩子们的手,转身走进小院,顺手关上了院门,将一个新的、充满挑战也充满希望的周期,稳稳地合拢。
冬日的寒气仍在负隅顽抗,但东南风已经带来了海洋深处温暖的讯息。院子里的泥土湿润,万物都在积蓄力量,准备着一次酣畅淋漓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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