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大营的夜晚,远比白日更考验一个将领的定力。白日里的汗水与尘土已然落定,但无形的暗流却在营帐的阴影里滋生蔓延。
周遇吉的中军大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桌案上一张画满符号的草纸,以及他年轻却紧锁眉头的脸庞。
他手指间夹着一支炭笔,久久未落。
桌上摊开的,不是兵书,也不是操典,而是一份孙铁柱刚刚送来的、关于营中物资消耗的粗略核算。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些数字,用的是传统的苏州码子,看起来颇为费力。
“参将,这么晚还在忙?”孙铁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进来,轻轻放在桌角,“伙房还剩点,给您暖暖身子。”
周遇吉“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那份核算,眉头越皱越紧:“孙大哥,你来看看这数目。光是修补皮甲、更换弓弦这一项,这个月的开支就比上月多了三成。还有这粮秣消耗,按人头和存量算,似乎也对不上……”
孙铁柱凑过来看了看,苦笑道:“我的参将大人,您这眼睛也太毒了。这点小出入,以往在京营根本不算事。肯定是下面那帮小子手脚不干净,或是虚报了损耗,吃点空饷,老毛病了。”
“老毛病?”周遇吉抬起头,油灯的光在他眼中跳动,“在宣府,杨总督麾下,一颗铁钉的损耗都要记录在案。若都像这般‘不算事’,朝廷拨下的粮饷,十成能有几成落到士卒嘴里、用到刀枪上?” 他想起了西苑王良整理数据时那清晰明了的表格,想起了陛下偶尔提及的“数目字管理”,心中愈发烦躁。
他知道问题所在,却苦于手下缺乏能精细核算的人才,自己也并非此道高手。这种对细节失去掌控的感觉,比面对明刀明枪的敌人更让他不安。
孙铁柱叹了口气:“道理俺懂。可……咱们现在人手紧,识文断字、还会算账的,更是凤毛麟角。那些从旧营带来的书吏,跟下面盘根错节,信不过啊。”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压低的争执声。
“让我进去!我有要事禀报参将!”
“参将已经歇了,有事明日……”
“是急事!关于…关于赵老三那事的!”
周遇吉眼神一凛,扬声道:“何人喧哗?进来!”
帐帘掀开,一名身材瘦削、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士卒被亲兵放了进来。
他叫陈五,是火铳队的一名普通兵丁,入伍前据说在城里店铺做过几天学徒。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神色紧张,却又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然。
“参将!”陈五噗通跪倒,将布包举起,“小的…小的举报火铳队队正刘坤,他…他克扣弟兄们的伙食银!还…还虚报火绳、铅子的损耗!”
孙铁柱脸色一变,上前一步低喝道:“陈五!休得胡言!诬告上官,可是重罪!”
周遇吉却抬手止住了孙铁柱,目光锐利地盯住陈五:“你可知,若所言不实,按律当如何?”
陈五抬起头,脸上虽惧,眼神却清澈:“小的知道!但小的有证据!”他解开布包,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条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和数字,“这是小的偷偷记下的,咱们小队每次领的伙食分量、还有实际吃到嘴里的,都对不上数!还有领火绳的记录,刘队正让咱们按旧例多报损耗,实际上…实际上他把多出来的,偷偷拿去跟外面的人换了酒喝!”
周遇吉接过那几张纸。
上面的记录虽然粗陋,远不如西苑的表格清晰,但时间、事项、数目,一桩桩一件件,竟也列得分明。他心中一动,看向陈五:“你识数?还会记账?”
陈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回参将,小的在店铺里帮过工,跟账房先生学过几天,认得几个字,会打点算盘……”
周遇吉看着手中那简陋却充满勇气的“证据”,又看了看桌上那份让他头疼的核算,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沉默片刻,对陈五道:“你起来。此事,本将知道了。你且先回去,今日之事,对任何人都不得再提。”
陈五愣了愣,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磕了个头,默默退了出去。
孙铁柱不解:“参将,这陈五所言若是真的,那刘坤……”
“刘坤自然要查,要严办!”周遇吉打断他,眼中闪烁着一种找到钥匙般的光芒,“但更重要的是,孙大哥,你看到了吗?这军营里,不是所有人都甘于浑浑噩噩!我们缺的,不是发现问题的人,而是能发现问题、并且敢于站出来的人!还有,”他指着陈五留下的那几张纸,“我们更缺的,是能把事情理清楚、说明白的法子!”
他拿起炭笔,在那份让他头疼的物资核算上重重划了一道:“光靠杀人立威,只能让人惧怕,不能让人心服,更不能让这庞大的军营高效运转。得立规矩,明算账,让贪墨无处遁形,让付出得到回报!” 他看向孙铁柱,语气坚定,“从明日起,你暗中留意,营中还有无像陈五这样,识文断字、心思缜密、背景清白的士卒。把他们找出来,我另有用处。”
孙铁柱似乎明白了什么,肃然抱拳:“遵命!”
周遇吉重新坐回案前,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兵事上。
他知道,要真正掌控这支军队,他需要学习的,远不止战场上的冲杀。而那个叫陈五的年轻士卒,和他那几张粗陋的账纸,或许正是解开困局的第一把钥匙。
军营的深夜,响起的不仅是巡夜的梆子声,更有一颗年轻将领心中,那关于制度与细节的算盘拨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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