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民聚集县衙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广州城。
次日,前往市舶司办理引票的商船数量锐减,码头上多了许多窥探和警惕的目光。
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市舶司衙门上空。
王良并未被这阵势吓住。
他知此刻若是退让一步,就是步步退,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他一面严令督标调派的水师快船加强珠江口至伶仃洋的巡弋,确保已办理引票的商船安全,一面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解决疍民生计的问题上。
他不再仅仅坐在衙署内听汇报,而是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只带了两名精干且通晓粤语的随从,亲自来到了疍民聚集最为密集的珠江某处支流河汊。
这里水网密布,船只如蚁。
大大小小的疍家艇密密麻麻地挤在水道两旁,船篷低矮,许多衣衫褴褛的妇孺在船头忙碌,或是补网,或是生火做饭,空气中弥漫着鱼腥与水汽混合的味道。
男人们大多聚在岸边的简陋窝棚下,或蹲或坐,面色愁苦,低声议论着,看到王良这几个陌生面孔,目光中都带着戒备与疑虑。
王良没有表明身份,只说是想来雇船运些杂货的客商。
他找了几个看起来年纪较长、面色相对和善的疍民老者,坐在岸边的大石上,攀谈起来。
“老丈,听闻近来市舶司的新规矩,让大伙儿没了活计?”
王良听不懂白话,用随从翻译着,语气温和。
一位皮肤黝黑、满脸褶皱的老者叹了口气,用生硬的官话夹杂着粤语道:
“后生仔,不是冇活计,是活计难做咯!以往帮那些大老板运点‘散货’(指未报关的零散货物),手脚快些,一日还能挣几十文铜钱,买米度日。现在好啦,都要那个什么‘引票’,大老板嫌麻烦,都去找那些有大船、有门路的行会了,哪还看得上我们这些撑小艇的?”
另一位老者激动地补充:
“就是!还说我们夹带?我们能夹带多少?不过是些针头线脑、自家晒的鱼干!如今倒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我们疍家仔世代在水上讨生活,不让我们运货,难道叫我们全家去喝西北风?”
王良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注意到,这些疍民抱怨的核心并非反对纳税,而是新规之下,他们这些分散、弱小的个体被排除在了合法的运输体系之外,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零散活计。
而那些有能力、有背景的大船行和牙行,则可能借此机会进一步垄断货源。
“若是有个法子。”
王良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了口。
“能让你们继续运货,而且是光明正大地运,不用再偷偷摸摸,还能拿到比现在更稳定、或许还多一些的工钱,你们愿不愿意按新规矩来?”
几位老者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后生仔,你说得轻巧?哪有这等好事?”
“事在人为。”
王良没有多说,起身告辞。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回到衙署,他立刻召集属员,结合实地了解到的情况,开始紧急拟定《广州市舶司疍民承运管理暂行细则》。
其核心思路是:由市舶司对自愿登记的疍民艇户进行统一编号、发放特定旗帜标识;鼓励守法海商将部分零散、小宗或需要灵活转运的货物,优先委托给这些登记在册的疍民承运;市舶司负责核定相对公平的承运指导价格,并设立专门的窗口,处理疍民承运货物的登记和简易抽分手续,简化流程。
“最关键的是!”
王良指着草拟的条文,对属官强调。
“要确保工钱能及时、足额地发放到疍民手中。以往他们被牙行、把头层层盘剥,真正到手的所剩无几。新章必须保障他们的基本收益,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们才会拥护新法。”
同时,他也行文给南海、番禺等附郭县衙,要求他们配合,将这份《细则》广为张贴宣讲,并协助市舶司进行疍民的登记造册工作。
就在王良全力应对疍民问题的同时,对隆昌牙行的暗中调查也有了新的发现。
书吏回报,那五艘货值差异巨大的丝绸船,在海关那边的验放官员,竟然都指向同一个人——一位姓钱的仓大使,而此人,正是之前心腹书吏提到的、与潘家有牵连的那位师爷的妻弟。
线索越来越清晰,一张由地方豪商、腐败胥吏乃至可能涉及海外势力的利益网络,正在王良的算盘下,逐渐显露出狰狞的一角。
他知道,疍民风波只是表象,真正的较量,在于斩断这张网络。而他现在做的,既是平息民怨,稳住阵脚,也是在为最终的清算,积累人心和证据。
夜幕再次降临,王良审阅着刚刚起草完毕的《疍民承运细则》,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坚毅。
算盘可以算出税银,也可以算出民心向背。
他想用这手中的算盘,在这复杂的广州棋局中,为朝廷,为皇帝陛下,也为这些挣扎求生的底层百姓,算出一条活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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