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内,烛火通明。
朱厚照放下手中关于宣府军务的奏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目光落在了案头另一份封装严密的奏疏上。
这是通过锦衣卫特殊渠道,刚刚送达的王良密奏。
他拆开火漆,取出信笺,先是快速浏览了一遍前面关于广州市舶司推行新章遇到的阻力、生丝夹带案以及隆昌牙行账目异常的汇报。
看到王良用冷静客观的笔触,将广州官商勾结、利益盘根错节的复杂局面层层剥开,朱厚照的眉头微微蹙起。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王良孤身在外,压力可想而知。
“疍民生计……隆昌牙行……海关钱姓仓大使……”
他轻声念着这几个关键词,手指在御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这些都是突破口,但也都是马蜂窝。
王良没有请求增派兵马或直接查办谁,只是陈述事实,这既是其谨慎,也说明他深知在没有确凿证据和万全准备前,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朱厚照提起朱笔,在奏报的空白处批注道:“朕已悉知。卿处置得当,当以梳理章程、稳固根基为首要。疍民之事,可依卿所议试行。隆昌牙行及关联人等,着即严密监控,收集实证,非奉明旨,不可轻动。所需人手,可酌情从月港调拨,或于当地招募可靠吏员。遇有紧急,许你密折直奏。”
这是对王良前期工作的肯定,也是对他后续行动的指导——稳住基本盘,搜集证据,等待时机。
批阅完公务部分,朱厚照的目光落在了奏疏最后那一段文字上。
看着王良那略显拘谨却又带着一丝渴望的笔触,提及族中子侄、一身所学无人承继时,朱厚照的动作停顿了。
他身体微微后靠,陷入沉思。
王良是内官,按照祖制,宦官不得结交外臣,更遑论安排族亲。
然而,朱厚照的内心对王良这个请求是有所动容的,在他心里十分敬佩三宝太监、郑和,对于王良的忠诚与能力十分认可,在他长远的规划里,他倾向于王良后期能带领一直水师(海军)舰队远航,内官有内官的好处。
时间是验证最好的良药,在他心中,王良与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贪墨营私的宦官不同。
他精于庶务,忠于职守,在最初的西苑格物院、后来的月港,以及现在独领广州市舶司事宜,那个烂摊子里,是真真切切地在为他这个皇帝、为朝廷办事。
其所长不在于经义文章,而在于钱谷律例,在于算盘之下的乾坤。这种人才,同样难得。
“一身所学,若无人承继,终将湮没……”
朱厚照轻声重复着这句话。
他想起格物院里的鲁胜、陈观,想起实务学堂那些生员。
技艺的传承,同样关乎国运。王良的担忧,并非全然私心。
更重要的是,王良此举,是一种近乎托付的信任。
他将自己最私密的顾虑和渴望呈于御前,是将自身的未来,完全寄托于皇帝的决断。
恩,必须出于上。
朱厚照沉吟良久,终于再次提笔。
他没有在奏疏上直接批复,而是另取过一张特制的浅黄色暗龙纹笺纸,这是皇帝用于书写私人信函的用纸。
“王卿:”
他的字迹比批阅奏章时稍显随意,却依旧带着帝王的雍容,“广州之事,千头万绪,辛苦卿了。卿之所奏诸节,朕已详览,处置甚合朕意。岭南市舶司积弊,非一日之寒,卿当徐图之,稳扎稳打,朕信卿能胜任。”
写到这里,他笔锋一转,谈及了那件私事:
“至若卿所虑传承之事,朕心恻然。才技为国之本,岂可因出身而废?卿族中子侄既有心向学,品性端良,朕准其至广州,随卿习学实务。然名分须定,可暂以‘市舶司书写吏’之名入册,不授官身,一应用度,由卿俸禄或市舶司公帑支应,待其学有所成,再行考核,量才录用。此事乃朕特恩,望卿悉心教导,勿负朕望,亦使尔之才学,得续薪火。”
写完,他阴干墨迹,仔细封好。
这封密信,既回应了王良的私人请求,给予了他莫大的恩典和安慰,同时也划定了界限——子侄可以来,但只能以低级吏员身份,并且将来能否出头,还需看其自身努力和考核结果。
如此,既全了王良的心愿,又不至于授人以“宦官干政、任用私亲”的口实。
“王伴伴。”
“奴婢在。”
一直侍立在阴影中的王岳连忙上前。
“将这封信,连同朕批阅过的奏疏,一并通过原渠道,密送广州王良。告诉送信的人,务必亲手交到王良本人手中。”
“奴婢遵旨。”
王岳小心翼翼地接过,退了出去。
朱厚照独自坐在精舍内,目光深邃。他知道,这封回信抵达广州时,必然能给身处逆境的王良带去极大的慰藉和支撑。
驾驭臣下,不仅需要权术和威严,有时也需要这种体察入微的“私恩”。让能干事的臣子感受到皇帝的知遇之恩和体恤之情,他们才会更加竭尽全力。
窗外,夜色深沉。
朱厚照的目光再次投向南方。
广州的棋局还在继续,但他相信,得了这颗“定心丸”的王良,接下来落子,会更加沉稳和坚定。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京城,为这些在前方拼杀的臣子,稳住朝堂,提供他们所需的一切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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