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州码头的招工区，如同一个喧嚣的集市。天刚蒙蒙亮，黑压压的人群便聚集在此，大多是衣衫褴褛、皮肤黝黑的苦力，眼神中混杂着对一天的期盼与麻木。工头站在高处，用嘶哑的嗓子喊着船号和需要的劳力数量，被点到的人便如同潮水般涌向指定的泊位。
花辞树和冷月混在人群中，刻意佝偻着背，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花辞树脸上抹了更多的煤灰，冷月则用一块脏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他们顺利地被一个负责装卸茶叶包的工头选中，分配到了一艘名为“顺流号”的中型货船。
工作是繁重而单调的：将沉重的茶包从船舱扛到岸边的板车上。每包茶叶重达百斤，对于花辞树来说是个巨大的考验。他咬紧牙关，学着旁边老苦力的样子，将麻袋扛上肩头，每一步都感觉脊柱在呻吟。冷月虽为女子，但内力深厚，体力远胜常人，扛起包来反而比花辞树更显轻松，但她刻意控制着节奏，不让自己太过突出。
汗水很快浸透了粗布衣服，混合着灰尘粘在身上，又痒又难受。空气中弥漫着茶叶的清香和苦力们的汗臭。花辞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验到底层劳作的艰辛，这与他以往的书生生活天差地别。但他没有抱怨，反而将这种体验当作一种磨练，一边机械地扛包，一边竖起耳朵，捕捉着周围苦力们的闲聊。
起初，话题多是抱怨工钱、咒骂天气、或者一些粗俗的笑话。但干了一阵，大家稍事休息喝水时，话题便渐渐发散开来。
“……听说了吗？前天晚上，‘老鱼头’那条破船，在卸货的时候差点翻了，说是底舱进了水！”
“活该！那老小子尽干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准是遭报应了！”
“嘘！小声点！让海沙帮的人听见，有你好果子吃！”
海沙帮！花辞树精神一振，装作漫不经心地凑近些。
另一个苦力压低声音道：“要说邪门，还得是二十年前那艘‘永丰号’……那才叫一个惨……”
“永丰号？”旁边有人好奇地问，“就那艘着火沉了的？”
“什么着火沉的！”先前那苦力似乎知道些内情，神秘兮兮地说，“我叔当年就在那条船上当帮工！他说那火起得邪性，是从货舱里烧起来的，烧的都是些……木头箱子，可那烟的味道，呛人得很，根本不像普通木头！”
“木头箱子有啥奇怪的？”
“怪就怪在那些箱子！”苦力声音更低了，“我叔说，那些箱子看着普通，但特别沉，上面还贴着官府的封条！着火的时候，有人想去救，却被船上几个生面孔给拦住了，后来……后来花捕头就没了踪影……”
官府封条的沉重木箱？生面孔阻拦救火？花辞树的心跳加速，这与他从老烟枪那里听来的信息对上了！永丰号当时承运的，绝不仅仅是普通货物！
“后来呢？那船不是没沉吗？”有人追问。
“船是没全沉，烧毁了大半，修了好一阵子。但自那以后，永丰号就晦气得很，换了几任东家，跑船也老是出事，最后不就在清河镇那边彻底沉了嘛！要我说，那船从一开始就被诅咒了！”
永丰号在二十年前火灾后并未报废，而是修复后继续使用，直到最近在清河镇沉没！这条船的生命轨迹，贯穿了两起重大事件！花辞树几乎可以肯定，父亲花承风的失踪，以及清河镇的沉船谜案，都与这条船隐藏的秘密有关！
休息结束，工头又开始吆喝。花辞树一边扛包，一边继续思索。那些贴着官府封条的沉重木箱里，到底装了什么？父亲是否就是因为发现了箱子的秘密才遭遇不测？而清河镇的沉没，是为了掩盖什么？是同样的东西，还是新的秘密？
中午时分，工头发放简单的午饭——几个硬邦邦的馍馍和一碗寡淡的菜汤。苦力们三五成群地蹲在码头边吃饭。花辞树和冷月找了个僻静角落。
“有收获。”花辞树用极低的声音将听到的信息告诉了冷月。
冷月目光微闪：“官府封条的沉重货物……这很像是在秘密运输某种违禁品，或者……重要的物资。”她顿了顿，“如果永丰号长期被用于这种勾当，那么它的东家、船长乃至部分船员，都必然是知情人，甚至是参与者。”
“关键是找到当年火灾的知情者，或者现在还能找到的、与永丰号关系密切的人。”花辞树道，“那个郑老大，作为海沙帮的香主，很可能知道内情。”
下午的劳作依旧繁重。临近傍晚收工时，机会终于来了。工头大声宣布，有一批紧急的“夜货”需要人手卸船，工钱加倍。不少累了一天的苦力纷纷摇头离去，花辞树和冷月交换了一个眼神，留了下来。
那艘需要卸“夜货”的船，是一艘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漕船，但停泊的位置却比较偏僻。工头换了一个人，神色严肃，叮嘱众人只管干活，不许交谈，不许东张西望。
货物用厚厚的油布盖着，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但搬动时感觉异常沉重，而且形状规整，像是……箱子？花辞树心中一动，联想到了白天听到的关于永丰号木箱的描述。
卸货的过程异常安静，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货物落地的闷响。花辞树暗中留意着接货的人，是几个穿着普通但眼神锐利的汉子，指挥着货物被搬进码头附近一个挂着“福顺货栈”牌子的仓库。
就在花辞树扛着一箱货物走近仓库门口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货栈里间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身材中等，穿着绸缎褂子，手里把玩着两个核桃，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神色倨傲。旁边的人对他躬身行礼，口称“郑爷”！
郑老大！海沙帮的那个香主！
花辞树心中一凛，连忙低下头，加快脚步将货物搬进仓库，不敢多看。他能感觉到，那道刀疤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
卸完“夜货”，领了双倍工钱，花辞树和冷月随着散工的人群迅速离开码头。回到破庙，与焦急等待的阿吉汇合。
“有重大发现！”花辞树压抑着激动，“不仅确认了永丰号当年的蹊跷，还见到了海沙帮的郑老大！他出现在一个深夜卸货的现场，那些货物很可能有问题！”
冷月补充道：“那个福顺货栈，需要重点监视。郑老大亲自出面，说明这批货很重要。”
然而，惊喜之余，花辞树也感到一丝不安。郑老大那道目光，是偶然扫过，还是……自己已经被注意到了？
码头的浑水，他们已经蹚了进来，但水下的鳄鱼，也已然睁开了眼睛。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第七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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