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那场突如其来的、尴尬到能抠出三室一厅的“秦王扑臣”闹剧，最终在燕丹强装镇定的打圆场和王龁恨不得自戳双目的回避眼神中，勉强翻篇。
最先从社死状态恢复过来的，终究是脸皮经过现代信息时代千锤百炼的燕丹。
他揉了揉刚才被磕得生疼的后脑勺，又顺手理了理被嬴政揪得皱巴巴的衣襟，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一把拉住了还僵在原地、耳根通红、试图用目光杀死地板的少年秦王的手腕。
“大王来得正好，”燕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晚膳已备下，不如一同用些？王老将军也在，正好边吃边聊。”
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以及燕丹那若无其事的语调，像是一股清泉，稍稍浇熄了嬴政满心的羞愤和怒火。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任由燕丹牵着他，像个闹别扭后被顺毛的孩子，低着头跟进了正厅。
侍从们早已手脚麻利地重新布好了食案，添上了碗筷。
三人分主次坐下，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凝滞。
嬴政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眼神却时不时瞟向燕丹，带着残余的委屈和质问。
王龁则板着脸，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显然还没从朝堂的打击和刚才的视觉冲击中完全缓过来。
燕丹知道，必须尽快切入正题，否则这顿饭怕是吃不下去了。
他放下筷子，目光转向王龁，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王老将军，方才在城外，丹言及盛怒之下易做糊涂决定，并非虚言。此刻既已安坐，有些话，丹便直言了。”
王龁冷哼一声，斜睨着他：“安秦君有何高见，老夫洗耳恭听！”语气依旧带着刺。
燕丹不以为意，缓缓道：“老将军欲离秦而去，无非是觉得吕相处事不公，寒了功臣之心。但将军可曾想过，您若真去了山东六国，他日战场上，面对昔日同袍，如蒙骜将军，如我大秦锐士，又当如何自处？”
王龁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僵。
燕丹继续道：“再者，山东六国，积弱已久，内斗不休，岂是久留之地？将军一身本事，在强秦方可尽展所长，若投弱国，纵有通天之能，恐也难敌我大秦铁骑。届时，将军是战，是降？战，则与故国为敌，于心何忍？降，则颜面尽失，何以立世？”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王龁发热的头脑冷静了几分。
他不得不承认，燕丹说的，是赤裸裸的现实。
“然则！”王龁梗着脖子反驳，“吕不韦今日如此对待老夫，难道就对了？！斩首记功，乃我大秦立国之本！他凭什么说废就废？！”
“老将军此言差矣。”燕丹摇了摇头，语气沉静却有力，“吕相今日所为，于法于理，并无错处。甚至，丹以为，他做得对！”
“什么？！”王龁和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嬴政同时抬起头，惊讶地看向燕丹。
燕丹迎接着两人的目光，侃侃而谈：“老将军可知，我大秦何时开始真正强大，乃至有今日虎踞西方、睥睨山东之势？”
不等王龁回答，他便自问自答：“乃商君变法之后！商君变法之核心，为何？在一个‘信’字！徙木立信，法令如山，赏罚分明！正是这‘信’字，让我秦人知所趋避，让法令畅通无阻，铸就了今日之强秦！”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王龁：“今日吕相改斩首记功为削耳记功，乃是颁布于伐魏之前的国策新令！此令，便是新的‘法’！将军在明知新法的情况下，依旧我行我素，大规模杀降，以首级冒功，此举，与挑战商君之法何异？！”
“若今日因将军功高、年长，便可法外容情，网开一面，那么这新法威严何在？日后其他将领效仿，又当如何？吕相严惩将军，非为私怨，实为立信！是为向全军、乃至向天下表明，大秦推行新制之决心，绝不容许阳奉阴违！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摒弃旧弊，真正将‘人口重于土地’之国策落到实处！”
这一番话，如同重锤，敲在王龁心头。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燕丹的逻辑严密，句句在理，将他个人的委屈，上升到了国家法度的高度。
他不得不承认，若易地而处，他作为统帅，恐怕也会做出类似的决定以正军纪。
看着王龁脸色变幻，陷入沉思，燕丹语气放缓，带着一丝恳切：“这些道理，丹相信，只要老将军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必然能够想通。正因如此，丹才会冒昧追出城外，邀将军回府。若任由将军负气远走，待到他日醒悟，岂不追悔莫及？届时，将军在山东郁郁不得志，秦国则痛失良将，两败俱伤，何其痛哉！”
王龁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酒水洒出些许也未察觉。
他征战半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此刻被燕丹层层剖析，那腔怒火渐渐被理智取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苦涩的清明。
燕丹见状，知道火候已到，终于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能打动王龁的筹码。他站起身，对着王龁，郑重地行了一礼：“故而，丹在此，恳请老将军，暂息雷霆之怒，留在咸阳！”
他直起身，目光坚定，声音清晰：“吕不韦把持朝政，终究只是一时！大王年岁渐长，英明睿智，大秦的江山，迟早要由大王亲自执掌！今日将军因维护旧制而被吕相罢免，并非永无出头之日！”
“只要将军身在咸阳，保有有用之身，他日待大王加冠亲政，乾坤独断之时，必定会念及将军往日功勋与今日委屈，重启将军，委以重任！到那时，将军方可真正一展抱负，助大王成就千秋霸业！”
这番话，不仅是对王龁说的，更是对一旁默默聆听的嬴政说的！
嬴政听到这里，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他瞬间明白了燕丹在朝堂上沉默的深意！那不是不作为，而是以退为进！
在吕不韦势大的情况下，强行保下公然抗命的王龁，不仅会激化矛盾，更会坐实王龁“倚老卖老、挑战相权”的罪名，反而断送其未来！
而暂时隐忍，保住王龁留在秦国，等待自己亲政，才是真正的长远之策！
想通了这一点，嬴政心中对燕丹的那点怨气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感激和一种“原来如此”的豁然开朗！
他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在食案下，用力捏了捏燕丹的手指。
燕丹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力度，心中微微一笑。
王龁听完燕丹最后一席话，彻底沉默了。
他久久不语，只是目光在燕丹诚恳的脸上和嬴政那虽然稚嫩却已初具威仪的容颜上来回移动。
留在秦国，忍受一时的屈辱，等待少年君王的成长和未来的重用？
还是带着愤懑投奔他国，在不确定和可能的愧疚中度过余生？
这个选择，似乎并不难做了。
良久，王龁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胸中的块垒尽数吐出。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对着嬴政和燕丹，深深一揖：“安秦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令老夫汗颜。今日……是老夫糊涂了。”
他抬起头，眼中虽仍有不甘，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坚毅：“既如此，老夫……便依君上之言，暂留咸阳。这把老骨头，就等着……等着大王需要的那一天！”
嬴政闻言，心中大喜，连忙起身虚扶：“老将军深明大义，寡人……铭记于心！”
一场可能导致秦国损失大将的风波，终于在燕丹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剖析下，悄然化解。
夜色渐深，安秦君府内的灯火，却显得格外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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