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梆子声三长两短,敲在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上,也敲在每个人的心坎里。
消息像长了脚的鬼火,在夜色中飘飘忽忽,钻进每一扇门缝。
“听说了吗?谢家那小子,把他爹的脸都丢尽了!”
“怎么了?不是刚办了什么保险,风光得很吗?”
“风光个屁!那是勾结洋人的玩意儿!今儿个下午,大发茶号的吴掌柜,亲自去城外谢家老坟上香,哭得那叫一个惨,说谢老东家要是知道他儿子这么败坏祖宗基业,在地下都不得安生!”
这消息里,掺着对洋人的天生排斥,对传统的盲目维护,还有对一个骤然崛起的新势力的嫉妒与揣测。
吴掌柜这一手,阴毒至极。
他不去商会上辩驳,反而另辟蹊径,直捣人心最软弱的地方——孝道与祖宗。
在黟县这个宗族观念极重的地方,这无异于一记诛心之剑。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那些本就对“茶引”这新事物心存疑虑的老人,更是捶胸顿足:“谢家茗铺,百年的招牌啊,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是啊,好好的茶,非要学洋人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把人心都搞坏了!”
阿篾心急如焚地冲进谢云亭的住处,将外面的流言蜚语一五一十地学了。
谢云亭正临窗而立,手里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火漆蜡粒,窗外月色清冷,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眼神却深邃如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东家,吴老狗这招太毒了!他这是要把您钉在不孝的十字架上啊!咱们得出去解释!”阿篾急得满头是汗。
谢云亭缓缓摇头,声音平静得可怕:“解释?跟谁解释?跟被煽动的人解释,他们听不进去。跟没被煽动的人解释,又何须解释?”他将蜡粒收回怀中,“人心是杆秤,但秤砣,得由我自己放上去。阿篾,传令下去,加强茶厂和仓库的守备,尤其是存放茶引的地方,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进去。这几天,我不出门。”
阿篾一愣,想不通为何在这种关头选择闭门不出,但出于绝对的信任,他还是重重点头,领命而去。
一夜无话,风雨欲来。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一声凄厉的锣响划破了黟县的宁静!
“走水啦!烧东西啦!”
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披着衣服冲出家门,只见镇中心最繁华的十字街口,燃起了一堆熊熊大火。
火光中,二十来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正将一叠叠印着兰花标志的纸张扔进火里,一边烧一边高声呼喊:
“打倒洋人买办,还我清净黟县!”
“烧掉这害人的茶引,咱们凭良心做买卖!”
人群中,眼尖的人立刻认出,那烧的正是云记的茶引!
更有甚者,其中一个黑衣人还高举着半本册子,撕扯着扔进火中,大喊:“这是云记的黑心账,谁家交了多少茶青,全记在上面,秋后算账,一个都跑不掉!”
百姓哗然!
空白茶引被烧,意味着有人可以伪造。
登记簿被毁,意味着茶农的凭证可能作废。
云记建立起来的信任体系,在这一刻仿佛被烈火烧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疑云瞬间笼罩了整个县城。
昨天还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今天就成了勾结洋人、有黑心账的奸商?
许多刚刚签约的茶农,心里顿时七上八下,面如土色。
混乱中,蒙面人见目的达到,呼啸一声,四散而去,转眼便消失在复杂的巷道里。
县商会和警察局的人姗姗来迟,对着一地灰烬徒呼奈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扇紧闭的“云记”大门,等着看谢云亭如何应对这几乎是绝杀的一局。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云记的大门缓缓打开,走出的却不是暴跳如雷的谢云亭,而是神色肃然的阿篾。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云记的伙计,每人怀里都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
“诸位乡亲!”阿篾站在台阶上,声音洪亮,“我家东家有令,请全县父老乡亲,午时三刻,到谢氏宗祠前的广场上做个见证!”
说罢,伙计们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箱箱崭新的、尚未使用的空白茶引,全部搬运至祠堂广场,在广场中央,堆成了一座半人高的纸台。
纸台四周,伙计们又一丝不苟地摆上了香烛、元宝、三牲供品,仿佛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
众人彻底懵了。
谢云亭不追查凶手,不弥补损失,反而要把自己安身立命的茶引全都搬出来,这是要干什么?
临近午时,祠堂广场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们伸长了脖子,等待着谜底揭晓。
午时三刻,钟声敲响。
谢云亭一身素衣,缓缓从祠堂内走出。
他没有穿象征财富的绸缎,只是一身干净利落的粗布衣衫,神情肃穆,仿佛不是来处理一场商业危机,而是来参加一场家族的祭典。
他一步步登上那座用茶引堆成的高台,环视四周。
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数千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有同情,有质疑,有幸灾乐祸,有茫然不解。
他从怀中,慢慢取出一柄锈迹斑斑的老茶刀。
“这把刀,是我父亲留下的。”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他曾用这把刀,劈开过最好的茶饼。他告诉我,茶性易染,人心更甚。做好茶,先做好人。”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茶刀锋刃在左手拇指上轻轻一划,一串血珠立刻涌了出来。
在无数声倒抽凉气的惊呼中,谢云亭拿起最顶上的一张空白茶引,用带血的指尖,在上面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鲜红的“信”字。
血迹迅速渗入纸背,仿佛烙印一般。
他举起这张血字茶引,面向众人,朗声道:“有人说,我谢云亭忘了祖宗,勾结洋人。有人说,这茶引是祸根,会败坏乡风。今天,我便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当着黟县所有父老乡亲的面,做个了断!”
他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这茶引,是什么?是蜡,是纸。蜡,烧了,就没了。纸,烧了,也成灰。”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金石撞击:
“但我云记立下的规矩,是什么?是人心!是信义!诸位看得见的蜡,烧了就没了;但我这颗看不见的心,咱们茶农盼着过好日子的心,越烧,只会越亮!”
说罢,他拿起一旁的火把,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毅然决然地,点燃了脚下的茶引高台!
不是守护,而是焚烧!
他亲手点燃了自己建立的商业帝国的基石!
“疯了!他疯了!”人群中有人失声尖叫。
吴掌柜混在人群里,嘴角刚刚勾起一丝得意的冷笑,下一秒,却僵在了脸上。
火焰“轰”地一声冲天而起,热浪扑面。
就在这火光最盛之时,一个身影突然从人群中踉跄着冲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熊熊烈火,放声大哭。
是杨嫂!
“不能烧啊!谢掌柜!”她涕泪横流,声音嘶哑,“我婆家三代都是种茶的!从前卖给陈大发那些人,上好的茶青,硬生生要被他们压价三成!是有了这茶引,我才敢把家底都投进去!我家娃儿才能去苏先生的学堂念书!这烧的不是纸,是我们的命根子啊!”
她这一跪一喊,仿佛点燃了另一个火药桶。
“是啊!谢掌柜!”又一个精瘦的汉子冲了出来,“去年我家遭了水灾,茶山毁了一半,是云记照着茶引上的约定,一文不少地给了预付款,才让我们一家老小没去讨饭!”
“还有我!我家的茶引丢了,拿着登记簿的存根,一样兑了钱!”
十几个茶农,接二连三地从人群中站出来,他们衣衫朴素,言辞粗鄙,却用最真实的故事,哭喊着,诉说着“云记”和“茶引”如何救了他们的家,给了他们尊严。
就在此时,广场一角,苏晚晴悄然打开了一台手摇式的留声机。
一阵轻微的“滋滋”声后,一个又一个朴实的声音,通过那巨大的喇叭,清晰地回荡在全场。
“……云记的茶引,比银元还硬气……”
“……谢掌柜是好人,他让我们这些泥腿子,活得像个人了……”
这些,都是她此前走访茶农时,悄悄录下的证言。
此刻,这些真挚的声音与现场茶农的哭喊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谣言和诋毁。
人群彻底静了。
那些曾受蛊惑的老者,脸上火辣辣的,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在人群的自动让路下,一步步蹒跚地走向火堆。
是刻印匠,朱铁手。
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走到火堆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只有一粒米粒大小,殷红如血的微型蜡粒。
“谢掌柜,”他看着谢云亭,声音沙哑却坚定,“当初你让我毁掉原模,我说过,模子毁了,信还在。”
他将那粒小小的蜡粒托在掌心,对着众人说:“这是熔炼原模时,我偷偷留下的最后一滴火漆。它本来,不该再出现的。”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冲天的火焰。
“但今天,这一炉火,不该只烧掉纸。它得有点祭品。”
他将那滴最后的火漆,郑重地投入火焰之中。
“这一炉,祭给所有讲真话、凭良心吃饭的人!”
蜡粒入火,瞬间消融,仿佛一滴血融入了烈焰。
全场动容。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摘下头上的毡帽,对着谢云亭,深深地鞠了一躬。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广场上,成百上千的百姓,无论茶农还是镇民,都自发地摘帽,鞠躬。
没有呐喊,没有喧哗,只有沉默的敬意,和那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火焰。
【叮!诚信图腾生成!契约共鸣由触发式升级为常态化!】
【新能力:人心温流。
自此,每当有怀抱真诚善意的契约方接近“云记”体系,宿主脑海中将泛起微温,如上等茶汤熨帖心肠,可辨忠奸,可感人心。】
火焰渐熄,暮色苍茫。
谢云亭俯下身,从灰烬中拾起一片尚未燃尽的纸角。
上面,一枚被熏得漆黑的兰花印记,在余温中顽强地显现着轮廓。
他站起身,晚风吹拂着他素白的衣衫,宛如一尊浴火重生的神只。
阿篾走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敬畏,低声问:“东家,下一步……我们去哪?”
谢云亭的目光,越过黟县的层层屋檐,望向那遥远的、奔流不息的长江尽头。
他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烈火淬炼过的锋芒。
“该让大上海,也尝尝咱们的真味了。”
江风浩荡,吹过徽州的山峦。
仿佛在应和他的话语,远处的码头上,一艘早已备好的小火轮,船舷上用白漆描画的兰花标记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正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
清明火祭三日后,黟县的茶市格局已然尘埃落定。
云记不仅没有倒下,反而成了所有人心中不可动摇的丰碑。
临行前夜,月明星稀,谢云亭独自来到苏晚晴的窗下,窗内灯火通明,映出一个正在灯下缝制行囊的倩影。
他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着,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知道,未来的路会更险,但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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