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卸货的奇景，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芜湖码头上所有旧派茶商的脸上。
吴掌柜等人面如死灰，他们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箱“云记”祁红被吊上贝克洋行的火轮。
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商帮联合、官府封锁，在此刻看来，不过是一个拙劣的笑话。
谢云亭非但没有被困死，反而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更无法复制的方式，在长江中央，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完成了这次惊世骇俗的交易。
岸边，人群之中，苏晚晴悄然松了口气，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
她看着那个立于竹筏之上，衣袂飘飘却身形稳如磐石的男子，眼中的忧虑化作了激赏与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倾慕。
她知道，这个男人正在用行动，冲破一个时代的桎梏。
江面上，贝克先生的火轮发出一声胜利般的长鸣，调转船头，顺流而下，很快便消失在茫茫江雾之中。
“少东家，我们赢了！我们赢了！”阿篾兴奋地跑到谢云亭身边，脸涨得通红，“您看见吴掌柜那张脸没？跟吃了死苍蝇一样难看！这一仗，打得太漂亮了！”
谢云亭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
他望着贝克火轮远去的方向，眼神深邃。
“阿篾，这不是结束。”他平静地说道，“我们只是借了别人的刀，暂时逼退了豺狼。刀，终究是别人的。”
这句话如一盆冷水，浇熄了阿篾一半的热情。
谢云亭没有多做解释，他转过身，正要指挥伙计们收拾竹筏。
就在此时，他心中警铃大作，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升起。
他下意识地启动了“鉴定系统”，视野瞬间数据化，迅速扫向四周。
【警报！检测到高威胁目标正在接近！】
【目标锁定：未知动力船】
【距离：三百米】
【威胁等级：极高】
【分析：目标具备远超此航段常见船只的动力与目的性，非商非官，来者不善。】
几乎是同时，一阵低沉而有力的马达轰鸣声，穿透晨雾，由远及近。
不是火轮的“呜呜”声，也不是帆船的号角，而是一种更为精悍、更具侵略性的“嗡嗡”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下游的浓雾中，一道黑色的影子如鬼魅般破开水面，正飞速驶来。
那是一艘通体漆黑、线条流畅的西式小汽艇。
它没有挂任何旗帜，船身狭长，在江面上划开一道笔直的白浪，速度快得惊人。
与江上那些笨重的帆船、划子相比，它就像是一只来自异域的猎隼，闯入了一群家雀之中。
这便是标题所言——雾里来的黑船。
“那……那是什么船？”阿篾也被这艘船的气势震慑住了，结结巴巴地问道。
谢云亭没有回答，双眼死死盯着那艘黑船。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才是今天真正的主角。
吴掌柜之流，不过是被人推到台前的卒子。
黑色的汽艇没有丝毫减速，径直冲到“云记”的船队旁，一个漂亮的甩尾，稳稳停住，溅起的水花甚至打湿了竹筏的边缘。
船上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穿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面容英俊，气质儒雅，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不是来寻衅，而是来江上赴一场诗会。
但谢云亭的“鉴定系统”却给出了冰冷的反馈：
【人物：程砚舟】
【身份：留洋商人，“伪茶联盟”幕后组织者】
【等级：茶业大亨（潜力）】
【性格特质：笑面虎，伪君子，高级掠食者】
【危险评估：致命。
此人兼具东方权谋与西方资本的狠辣，是远超吴掌柜等级的对手。】
程砚舟！新反派，终于亲自登场。
程砚舟的目光越过船舷，落在谢云亭身上，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
“谢云亭先生？”他开口了，声音温润，国语说得字正腔圆，却带着一丝留洋归来特有的腔调，“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谢云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阁下是？”
“哦，忘了自我介绍。”程砚舟扶了扶金丝眼镜，笑容更盛，“鄙人程砚舟。芜湖这出戏，吴掌柜他们是演员，我算是半个导演吧。本想请谢先生在芜湖多留几日，没想到，竟被你请来了英国朋友，提前谢幕了。”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却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自己就是幕后黑手！
阿篾气得浑身发抖，刚想破口大骂，却被谢云亭一个眼神制止。
“程先生的‘待客之道’，果然别致。”谢云亭冷冷回应。
“过奖。”程砚舟丝毫不在意他话中的讽刺，反而向前一步，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轻轻抛了过来。
那是一枚小小的、赤红色的印章，落在竹筏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云亭瞳孔一缩。
他不用系统也认得，那是一枚伪造的、工艺却极其精良的“云记”火漆茶引！
“伪印连环局”的第一重铺垫，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摆在了他面前。
“谢先生的‘茶引’制度，实在是天才的构想，用信誉为茶叶定价，佩服，佩服。”程砚舟慢条斯理地说道，“只可惜，这个时代，最不值钱的，就是信誉。你的‘茶引’，我一个时辰能造出一百个。你觉得，当市面上铺满这样的‘云记’祁红时，你那点信誉，还能值几个钱？”
这番话，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云记”的命门！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云记”的根基，就是火漆茶引代表的顶级品质和信誉。
一旦假货泛滥，真假难辨，“云记”的品牌就会被彻底摧毁。
“你！”阿篾终于忍不住，怒吼道，“卑鄙无耻！”
程砚舟仿佛没听见，只是微笑着看着谢云亭，等待他的反应。
他想看到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脸上出现惊慌、愤怒、乃至绝望的表情。
然而，谢云亭只是沉默地弯腰，捡起了那枚假的茶引。
他用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启动“鉴定系统”。
【目标：伪造的“云记”火漆茶引】
【成分勘破：材料为松香、虫胶与普通染料混合。
与正品所用‘秘制紫胶与皖南朱砂’有本质区别。】
【工艺优化（防伪策略）：可于秘制材料中加入微量‘龙涎香粉末’，常态无味，加热至特定温度（65摄氏度）后，会散发独特幽香，现有技术无法仿制。】
一瞬间，破局之法已然在胸。
谢云亭抬起头，脸上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
他将那枚假印章在两指间轻轻一捻，咔嚓一声，劣质的蜡块应声而碎，化为粉末，被他随手扬入江中。
“程先生的仿品，做得不错。”他淡淡地说道，“可惜，终究是仿品。画虎画皮难画骨，云记的‘骨’，你仿不了。”
程砚舟眼中的笑意终于收敛了一丝，镜片后的双眸闪过一抹意外。
他没想到，在自己揭开这致命底牌后，对方竟还能如此镇定。
“是吗？”程砚舟的声音冷了几分，“那我拭目以待。谢先生，长江很大，风浪也很大，希望你的船，能一直这么稳。”
他深深地看了谢云亭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
“我们上海见。”
说罢，他不再多言，对身后的人一点头。
黑色的汽艇引擎再次轰鸣，瞬间掉头，如同一支离弦的黑箭，再次冲入浓雾，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江翻涌的波涛。
船上，阿篾呆呆地看着那艘黑船消失的方向，冷汗湿透了后背。
刚刚那短短几分钟的对峙，比之前被官船围困一天一夜还要让人心悸。
“少东家……他……他就是背后那个人？他要伪造我们的茶引……”阿篾的声音都在发颤。
谢云亭沉默地站在筏头，任凭江风吹乱他的额发。
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战意。
吴掌柜之流，是旧时代的腐朽势力，虽然难缠，但终将被淘汰。
而这个程砚舟，他代表的是一种更可怕的力量——一种毫无底线、披着文明外衣的资本掠夺。
这是新时代的豺狼，更聪明，更优雅，也更致命。
“上海见……”谢云亭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拳头在袖中缓缓握紧。
在那里，一场围绕着信誉、品质与存亡的“真假茶引”之战，即将拉开帷幕。
而他，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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