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篾的话音在寂静的后院里,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胜利的喧嚣。
谢云亭心中那股不安瞬间被放大,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盯着自己最得力的臂膀:“哪里不对劲?”
“说不上来,”阿篾眉头紧锁,在院中踱步,脚下的石板被月光照得发白,“赫德美败得太快,太彻底了。他们盘踞汉口十余年,根深蒂固,一朝被民意冲垮,这不合常理。就像一头猛虎,被人用拳头打退,它就算退,也该留下一地血爪印。可现在……太干净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云记的伙计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老……老板!不好了!天刚亮,法租界的巡捕房就带人把我们租的三处仓库全贴了封条!”
阿篾脸色一变:“理由!”
“说我们……我们涉嫌私运军资!”伙计的声音带着哭腔。
几乎是同时,另一名负责接洽钱庄的账房先生也冲了进来,手里捏着一沓作废的票据,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老板,完了!裕通、信达、四海……所有钱庄,今早一致拒收我们‘信’字号的茶引抵押!他们说,赫德美联合了三家最大的华商茶行,发了联名通告,谁敢给云记做信贷,就是跟整个汉口茶市为敌!”
两道惊雷,接连劈下。
有茶无仓,有票无钱。
这是釜底抽薪,是经济上的绞杀!
前几日赢得的道义和人心,在冰冷的商业规则面前,似乎瞬间变得一文不值。
院内的气氛骤然凝固,连空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唯有谢云亭,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眼神反而沉静下来。
毒蛇,终于亮出了它最致命的毒牙。
他缓缓走到院中的水缸边,看着水面倒映出自己疲惫却无畏的脸。
“阿篾。”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取图来。”
阿篾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立刻转身入屋,片刻后捧出一卷巨大的图纸。
图纸在石桌上展开,正是谢云亭凭借鉴定系统强大的数据分析能力,连夜绘制出的《沿江仓储热力图》。
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汉口沿江数百个仓库的位置、容量、归属,其中十几处被系统标为耀眼的红色。
谢云亭的手指在图纸上缓缓划过,最终,落在了几处并不起眼的、未被标记的灰色区域上。
“他们封的是官仓,是洋行名下的产业,是那些摆在明面上的棋子。”他的指尖在图上轻轻一点,语气笃定,“可他们封不了民心,更封不了这长江两岸,千家万户的屋檐。”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高墙,望向江对岸那片星火点点的村落:“去簰洲湾,请九婆婆。”
半日后,簰洲湾小学的操场上,人山人海。
百岁高龄的九婆婆被几个妇人搀扶着,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拐杖,站在用课桌临时搭起的高台上。
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谢云亭站在台下,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深深一揖。
“诸位乡亲,”他朗声道,“云记遭难,洋人封了我们的仓,断了我们的钱。三万担茶叶,无处安放。今日云记不求捐,不求借,只求向乡亲们……租借屋檐一角!”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
九婆婆用拐杖重重一顿地,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响彻全场:“老婆子我活了一百零二岁,见过茶商给官府送礼,见过茶商给洋人磕头,就没见过哪家茶商,敢把身家性命,交到我们这些泥腿子手里托着!”
她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的拐杖,指向自家那间破旧的茅屋:“今日,我老婆子这间破屋,就是云记的第一个仓!谁信得过谢老板,谁家的阁楼、柴房,就都是云记的仓!”
“我信!”人群中,一个汉子吼道,“我家地窖还能放二十担!”
“我家阁楼也行!”
“算我一个!”
呼应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暖流。
谢云亭命人抬上早已备好的竹牌,每块竹牌上都用火烙着独一无二的编号。
“乡亲们每存放十斤茶叶,便领走一枚竹牌。他日凭牌取茶,或换成等价现洋,云记绝不食言!”
一夜之间,簰洲湾三百余间民房,化作了云记星罗棋布的分散仓库。
三百个家庭,成了云记最坚实的后盾。
仓库问题暂解,资金的绞索却越勒越紧。
次日黄昏,江心一艘不起眼的小舟上,谢云亭召集了码头挑夫的头领小石头、船娘的代表黑妞,以及十几名纱厂女工。
江风吹拂,众人神色凝重。
谢云亭没有一句废话,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方案:“我不要各位的血汗钱,云记要做的是生意,不是乞讨。我推出‘茶引预购制’。乡亲们可用平日积攒的铜板,预购未来三个月、半年乃至一年的茶叶。价格不变,云记还认!”
他取出一张刚印好的预购券,上面画着一个背着茶篓的娃娃。
“而且,每预购满十张,我云记再赠一张‘巡茶童’荣誉帖。凭此帖,持帖人的子女,可在云记任何一处茶坊免费听书、识字。”
话音刚落,小石头第一个站了起来。
这个在码头扛包的半大孩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油腻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十块大小不一的银元和一大捧铜板。
“谢老板!”他眼圈泛红,声音却无比响亮,“我不要什么帖子!我就要给我娘买一年的茶!她咳了好几年,喝了你的茶,顺气多了!这是我攒了两年,准备娶媳妇的钱,我全买了!”
一句话,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我也买!给我爹买半年的!”
“我买三个月的!我们厂里的姐妹都凑了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当场认购的金额竟超过了五千银元!
一笔救命的现金流,就这样在江心的小舟上,由无数双粗糙的手汇聚而成。
接下来的几天,汉口上演了奇特的一幕。
白天,预购茶叶的队伍从街头排到巷尾。
大石则带着一帮兄弟,将一艘艘废弃的渔船拖进芦苇荡深处,敲敲打打,建起了一座座“流动中转站”。
每到凌晨,潮水最高、巡逻队最困乏的时刻,黑妞便率领着十几艘舢板,如黑夜中的精灵,悄无声息地从三百户“民仓”中收拢茶叶,集中到中转站。
而后,在退休关员老烟斗的暗中指引下,船队穿过一道早已废弃、不为人知的水闸,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市区。
鉴定系统根据潮汐、风向和巡逻队的换防规律,为他们标注出了一个仅有十五分钟的黄金通行窗口。
每一次穿行,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差一秒,便可能全盘暴露。
赫德美的买办安德森闻讯,气得摔碎了心爱的雪茄盒。
他立刻派人伪装成乞丐,混入预购队伍,企图在人多时制造混乱,引发踩踏,好让巡捕房有借口取缔。
岂料,负责在队伍旁施粥的,正是当年灰婆的徒弟“小瞎拐”。
他腿脚虽不便,眼力却继承了师父的毒辣。
他一眼便看出那“乞丐”手腕上名贵手表的印痕,心中了然。
轮到那人领粥时,小瞎拐故作失手,一桶滚烫的米粥“不慎”打翻在那人脚上。
“乞丐”疼得怪叫,脱口而出一句流利的英文。
不等他反应过来,周围的民众已然会意,几名壮汉立刻将他按住,扭送到了正在附近巡逻的警察面前。
消息传开,民众对云记更是信服,都说谢老板身后有“天眼”护着。
第七日,清晨。
谢云亭在代兑点后院,当众取出一枚编号为“柒拾叁”的竹牌。
他邀请了汉口商会的三名代表,一同前往查验。
竹牌对应的屋主,是住在贫民窟里的一个独眼老妪。
当她颤巍巍地从床下拖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木箱,捧出里面完好无损的茶叶时,连声道:“我……我不识字,但我晓得,谢老板没骗我。这茶,比我这条老命都金贵。”
茶叶品质、数量,查验无误。
三名商会代表面面相觑,最终一言不发,沉默着转身退场。
谢云亭立在低矮的门槛前,望着一线阳光洒进破败的巷口,他轻声对着身后的阿篾说道:“船烂了,钉还在;店封了,人在跑。只要还有一个人肯信,云记就倒不了。”
当晚,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蓝光微闪,那副巨大的《心绪图谱》上,长江北岸簰洲湾一带,凭空多出了一片密集的蓝色光点。
系统提示:三百零七个节点已进入“自主守望”状态。
那是三百户普通人家,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云记值夜守仓。
阿篾处理完当晚的账目,走到谢云亭身边,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轻松。
“老板,这一仗,我们又挺过来了。”
谢云亭却摇了摇头,他正看着一份从特殊渠道弄来的赫德美内部情报,眉头微蹙。
“不,”他指着情报上的一行字,低声道,“你看这里。赫德美的首席采购主管皮特,一周之内,三次更改了从印度发往上海的红茶订单。”
阿篾凑过去细看,也不禁感到困惑:“第一次,他要的是高等级的碎叶茶;三天后,改成最低等的茶末;昨天,又紧急电报要求换成中档的片茶……他这是在做什么?反复无常,毫无章法,这不像一个资深买办的风格。”
谢云亭的指尖在那几个茶叶品类的单词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纸背,看到大洋彼岸那艘货轮的货仓深处。
这绝不是反复无常。
这更像是一种……试探。
一种极其隐晦的、对不同成本和市场需求的反复测试。
可赫德美明明已经封锁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如此在意茶叶本身的成本和品类?
除非……他们的后方,也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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