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丑陋的茶饼,仿佛藏着一个沉睡二十年的冤魂,正被谢云亭掌心的温度缓缓唤醒。
他知道,这半块茶饼是刺向程鹤年心脏的最终利刃,但现在还不是出鞘的时候。
要杀一个伪君子,必先扒光他身上那件用仁义道德织就的华袍。
“十味盲拼”的热度在闸北的街头巷尾持续发酵,如同一锅文火慢炖的浓汤,香气已然溢出了锅沿。
阿珍,那个因一碗茶汤而寻回父亲记忆的纱厂女工,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细腻味觉和后天苦练的专注,竟连续七日摘得“盲拼状元”的桂冠。
她的名字,随着清心茶舍的口碑,在工棚和里弄间悄然传开。
谢云亭见她心思缜密,又对茶叶怀有至诚之心,便正式将茶舍前堂交由她主理。
阿珍脱下沾满棉絮的工服,换上干净的蓝布衫,每日的工作不再是面对冰冷的机器,而是记录下每一位茶客最真实的感受。
她在墙角辟出一块地方,用木炭在粗纸上写下《茶疗小方》,将自己饮茶后咳嗽减轻、精神提振的体会,以及从谢云亭那里学来的茶理,用最朴素的语言分享给众人。
奇迹,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一名在码头做苦力、患有肺痨的男子,每日工歇时都来喝上半碗热茶。
半月之后,他竟在一次剧烈咳嗽后,发现痰中血丝明显减少。
这个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汉子,竟在满屋茶客的注视下,双膝一软,朝着阿珍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哽咽道:“这茶……救命!”
一石激起千层浪。
“清心茶舍两文钱的茶能治痨病”的消息,比风传得还快。
很快,连附近仁济医院的年轻护士都好奇地前来,取走一份阿珍手抄的《茶疗小方》,说是要拿回去研究研究。
谢云亭抓住时机,立刻让阿篾联系印刷所,将《茶疗小方》扩充为图文并茂的《茶与健康》简册,连夜加印千份。
自此,每一碗售出的茶,都附赠一本小册子,上面不仅有饮茶的好处,还有基础的卫生常识。
这股自下而上的风潮,终于让某些人坐不住了。
法租界内,杜沧海的首席幕僚冯师爷捻着山羊须,眼神阴鸷。
他绝不相信什么“茶能治病”,只当是谢云亭使了什么江湖骗术。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递给一个面相精明的探子:“去,就说喝了他的茶肚子疼,把这东西悄悄倒进锅里,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我要让他的‘清心茶舍’变成‘黑心茶舍’!”
那探子领命,换上一身破旧短打,混入茶客队伍。
然而,他刚踏入茶舍,一个清脆的铁皮哨声便在后院响起。
正在角落里教几个孩童认字的“茶童递信队”队长小阿宝,一双贼亮的眼睛早已锁定了他。
谢云亭曾教过他,真正的苦力,袖口必有汗渍,鞋底必有泥尘,指甲缝里必有污垢。
而此人,衣衫虽破,手脸却过于干净,眼神游移不定,分明是个“生面孔”。
哨声是暗号。
在前堂煮水的阿篾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将手边一壶刚冲泡好的兰花香祁红,与另一壶早已备好的、掺了微量猛烈姜汁的劣等陈茶调换。
探子装模作样地排队、付钱,接过那碗颜色稍显暗沉的茶,一饮而尽。
他还未走到人群中央准备“发作”,腹中便如翻江倒海般绞痛起来。
那股辛辣的姜汁混合着陈茶的霉气直冲脏腑,让他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他顾不上栽赃,捂着肚子便往外冲。
“站住!”两名早已在街角等候的巡警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
从他身上,当场搜出了那瓶还没来得及使用的白色药粉。
次日,《申报》社会版的一角,刊登了一则题为《假病人栽赃记》的短讯,配图正是那探子捂着肚子、面容扭曲的狼狈之态。
冯师爷的毒计,竟成了给清心茶舍“正名”的最好广告。
风,不仅吹遍了底层,也开始撩动上流社会那看似波澜不惊的水面。
百乐门舞厅,当红歌女白兰香一曲唱罢,在与几位阔少太太闲聊时,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闸北新开了一家清心茶舍,两文钱一碗的茶,说来奇怪,竟比你们花大洋买来的英国红茶还干净、还解乏。”
起初,太太们只当是趣闻,一笑置之。
直到一位颇有影响力的银行经理夫人,因家中女佣的极力推荐,抱着猎奇心态亲往体验。
回来后,她在自己的沙龙上对众姐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没品出那茶有多么不凡,但我看到了那里女人的眼睛,她们的眼里……有光。”
这句话的触动,远胜过任何对茶香的描摹。
很快,一个由富家太太们组成的“品鉴团”悄然成立。
她们不再满足于舞厅和咖啡馆,而是偶尔换上素雅旗袍,乘车来到闸北,只为喝一碗热茶,看看那里的“光”。
她们甚至匿名捐赠了一笔钱,让简陋的茶舍添置了十几套崭新的原木桌椅。
更有爱国女学生,将挑战“十味盲拼”赢得的、刻有云记火漆印的铜质纪念章,郑重地别在蓝布校服上,骄傲地称其为“新国货勋章”。
谢云亭的棋局,正在以他预想的方式全面铺开。
他命小阿宝正式组建“茶童递信队”,这些出身贫苦却机灵异常的孩子,如城市的毛细血管,穿梭于工厂、作坊和弄堂口,一手传递着预约品茶的号券,一手分发着印有简单汉字的识字卡。
他们口中喊着那首从江心栈传来的《茶魂谣》的改编版:“两文钱,买清醒,老板骂我不肯听!洋布贵,洋茶香,不如国货肚里装!”
这歌声,竟成了闸北劳工阶层心照不宣的暗语。
终于,这张用民心编织的大网,为谢云亭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一个深夜,一只沉甸甸的匿名包裹被悄悄放在茶舍后院的石桌上。
里面,竟是一份军政署内部批文的复印件!
文件赫然显示,上海茶业公会会长程鹤年,为抢先注册“祁门红茶地理标识”,曾以三百块银元,行贿农林局一位姓钱的科员。
阿篾连夜翻出那本血泪斑斑的《黑账录》,两相一对,浑身冰凉——这位钱科员,正是当年参与查封谢家茗铺、在封条上签字画押的经办人之一!
“他用我爹用命守护的名字,去换他自己的专利?”谢云亭凝视着那份批文,眼中没有愤怒,只有彻骨的寒意和一丝冷笑,“好,好得很。他想用官府的印章来定义好茶,那我就让他看看,什么叫——民心才是真执照!”
翌日,清心茶舍的白墙上,赫然开辟出一块“百姓评茶榜”。
榜上,云记的兰花香与市面上新茗记、永安号等老字号的红茶并列陈列,旁边附上了顾客最直白的手写评语:
“新茗记的太涩,喝完嘴里像嚼了块皮鞋底。”
“永安号的闻着香,喝着没味儿,像个绣花枕头。”
“云记的回甘好,顺着嗓子眼往下,像春天晒过的棉被,暖和!”
第十日,黄昏。
清心茶舍门前排队的长龙已延伸至街角。
突然,一队巡警吹着哨子冲了过来,粗暴地驱赶人群:“散了散了!干什么的?非法聚集,扰乱治安,都给我散了!”
人群骚动,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时,队伍最前方的老吴头挺身而出。
他解开腰间那个磨得发亮的布钱袋,将积攒了足足两个月的铜板,“哗啦”一声,全部倒在阿珍面前的木桌上。
“长官!”老吴头枯瘦的胸膛挺得笔直,声音嘶哑却洪亮,“我们不是闹事的!我们是来花钱,买一口干净,买一份尊严的!”
话音未落,人群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点燃。
“对!我们是来买尊严的!”
“哗啦——”又一个钱袋被倒空。
“哗啦!哗啦啦——”
百余名工人、车夫、小贩,仿佛约定好一般,齐刷刷地解囊付款。
两文、五文、一角的硬币,混杂着汗水与岁月的铜板,在桌上迅速堆成了一座闪闪发光的小山。
那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汇成一股雄浑的交响,震得那几个巡警脸色发白,步步后退。
一名混在围观人群中的年轻记者,颤抖着手,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新闻报》次日的头版头条,标题醒目如血——《两文钱,在闸北砸出了一个响雷》。
当夜,上海万籁俱寂。
谢云亭独自坐在后院,取出那半块尘封的“贡焙遗株”茶饼,缓缓投入一盆清水之中。
没有火漆封印,但一股沉郁霸道的松柴余香,依旧顽强地从茶饼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
他低头看着水中那逐渐舒展的茶叶,仿佛看到了程鹤年那张惊恐的脸,轻声低语:“程鹤年,你藏得再深,也盖不住这茶的魂,更堵不住这满城的嘴。”
这一夜,闸北铜钱落地的巨响,终于穿透了夜幕,震动了法租界深处那一扇朱漆紧闭的厚重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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