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厂深处,比山间午夜的寒风还要阴冷。
黑暗中,十八个身影从不同的窑口阴影里汇聚到中央最宽敞的焙烧室,人人头戴斗笠,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燃烧着各色情绪的眼睛。
他们手中,都提着一盏灯,但没有一盏是点燃的。
空地中央,谢云亭一袭青布长衫,静立如松。
他没有蒙面,清俊的面容在从破败窑顶漏下的几缕月光中,显得格外沉静。
他的身后,十八张矮几依次排开,上面同样摆着十八盏形态各异的焙火灯——有寻常的竹篾灯笼,有古拙的陶罐油灯,甚至还有用铁皮敲打出来的、造型粗犷的防风罩灯。
每一盏,都代表着一家茶号世代相传的焙火手艺,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
人群寂静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窑室里回荡。
谢云亭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人群最前方那个拄着竹杖、身形佝偻的老者身上。
那是前几日听闻新税令当场气晕过去的老栓叔,此刻,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决绝。
“诸位掌柜,深夜相邀,辛苦了。”谢云亭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憋着一把火,一把能把天烧穿的火。”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今夜,我们不谈仇,不谈恨。不签血契,不按手印。”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十八盏灯。
“只点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金石掷地:“这十八盏灯,是咱们徽州茶人祖祖辈辈的焙火心血。今夜,我谢云亭在此立誓——灯在,茶不断!灯若有一盏熄灭,我谢云亭,先死!”
话音落,满场死寂。落针可闻。
“灯在,茶不断!”一个中年汉子猛地扯下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涨红的脸,他大步上前,从谢云亭手中接过火折子,点燃了自己带来的那盏铁皮风罩灯。
呼的一声,一团明亮的火焰升腾而起,将他坚毅的脸庞照得通红。
“我王老二跟了!”
“还有我!算我一个!”
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一盏盏代表着传承与希望的灯火,在黑暗中接连亮起。
火焰跳跃着,驱散了窑厂的阴冷,也点燃了每个人胸中的热血。
光芒汇聚,将这片废墟映照得如同神堂。
最后,只剩下老栓叔。
他颤抖着双手,几乎握不住那根冰冷的火折子。
谢云亭走上前,双手扶住他的手臂,轻声道:“老叔,点上吧。这火,不能熄。”
老栓叔浑浊的眼中,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他借着谢云亭的力量,终于将火苗凑近了自家的陶罐油灯。
一朵豆大的、温暖的黄光亮起,映着他满脸的泪痕,也映着十八张再无遮掩、决然而立的脸。
十八盏灯,十八家茶号,在这一刻,结成了无声的同盟。
灯火通明中,一直静立在谢云亭身后的柳先生走了出来。
他一身熨帖的西装,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但神情却无比庄重。
他手中拿着一份文件,对着众人朗声说道:“诸位,在下云记法律顾问柳文渊。我已对周慕白的‘工艺改良附加税’令进行了彻夜分析。”
他清了清嗓子,条理清晰地剖析道:“其一,此税令未经省商会听证程序,仅由统税局单方面颁布,程序违法。其二,‘工艺改良’‘非传统工艺’等定义极其模糊,给予了税吏过大的自由裁量权,此乃滥权。最关键的一点,”他加重了语气,“我查阅了南京财政部下发的原始公文,上面明确注明,此为‘皖南地区特种茶税试行条例’,试行期仅为三个月!”
“三个月?”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没错。”柳先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灯火,“这意味着,上峰也在观望,此事尚有巨大的回旋余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谢云亭身上。
谢云亭神色不变,沉声道:“柳先生说得对。所以,我们不抗税,我们只请愿,请求复议。”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炬,“请愿书,须由每家茶号的焙茶师亲手书写。我们要让南京的大人物们看到,每一个字,都带着咱们茶山的泥土气;每一句话,都浸透了咱们焙房的烟火味!”
当夜,云记灯火未歇。
小春子带着账房的人,连夜赶制出了一套特殊的请愿书模板。
那模板用的是黟县本地最粗糙的土黄色草纸,纸张上甚至还夹杂着未被捣碎的草茎。
模板左侧,是留给各家茶号誊抄茶农口述的空白区域,记录着新税令下茶山人家最真实的苦难。
右侧,则是一张张触目惊心的图表。
那是小春子根据谢云亭的“鉴定系统”连夜生成的对比数据——同一片茶园,同样的采摘量,在缴税前后,茶农的实际收入差额,血淋淋地高达六成。
“掌柜的吩咐了,”小春子对前来领取模板的各家管事严肃道,“必须用土纸,用咱们本地的松烟墨。写完后,让写字的师傅别洗手,直接在末尾按上指印。要让每一份请愿书,都带着咱们的茶渍和汗味!”
命令一下,整个皖南茶区仿佛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
四十八小时之内,一千二百七十三份沉甸甸的请愿书,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云记。
其中一份,字迹歪歪扭扭,是一个年幼的孙儿替他双目失明的焙茶师爷爷代笔的,末尾处,按着一个混着茶末和泥土的、黑红相间的粗大指印,力透纸背。
消息传到统税局,周慕白勃然大怒。
他当即下令查封了刊登《茶税十弊疏》的“茶香书局”,并在云记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密探。
然而,他低估了金笔吴的手段。
次日清晨,当人们推开家门,竟发现整条街的茶馆、裁缝铺、澡堂子、甚至公共厕所的墙上,都贴满了用大字誊抄的《十弊疏》第二日连载。
金笔吴早已将全文拆解,每日一篇,结尾必留下一个引人入胜的悬念。
今天的悬念是:“明日揭晓:巨额税款背后,谁在与洋行勾结分赃?”
一石激起千层浪。
市民们争相传抄,议论纷纷,连平日里只关心生意的洋行买办,都开始偷偷托人购买登有此文的报纸,想要一探究竟。
舆论之火愈烧愈旺之时,阿夯出手了。
他没有带人去堵税务局,而是率领上百名码头工人,个个身穿号衣,列着整齐的队伍,径直走向了县商会。
他们手中没有棍棒,没有标语,每个人都捧着一只粗瓷大碗,碗里盛着半碗最普通的粗茶。
“我们不是茶商,我们是喝茶的人!”阿夯站在商会门口的石狮子上,声如洪钟,“茶叶贵了,茶坊倒了,我们这些扛包的、拉车的,以后连一口解乏的热汤都没得喝了!我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百人怒吼,声震长街。
连闻讯赶来的巡警都面面相觑,不敢上前驱赶。
正在此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几名身穿红十字制服的小护士,推着几辆轮椅缓缓走来。
轮椅上,坐着几位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他们同样举着茶碗,其中一个断臂的汉子用仅存的左手举杯,嘶声喊道:“我们兄弟在前线拿命守江山,你们这些狗官却想在后方锁住一杯茶?!”
这一幕,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围观者的心上。
民怨,彻底沸腾。
深夜,云记密室。
谢云亭面前的系统界面上,一条刺眼的红色预警线突然弹出,脉动不休。
“警告:侦测到高优先级政务指令。杭州特派巡查组已成立,将于三日后抵达徽州,任务目标:强制推行‘工艺改良附加税’!”
时间不多了。
谢云亭望着桌上堆积如山、散发着茶香与墨香的请愿书,他转向柳先生,缓缓道:“柳先生,该寄了。”
小春子立刻会意,取来早已备好的十个牛皮纸大信封和火漆。
一千二百七十三份请愿书被仔细分装、密封。
寄送的地址经过了深思熟虑:南京财政部、中央日报社、全国商会联合会、上海茶业公会……以及最后一封,寄往了金陵城内一处清幽的宅邸——周慕白的恩师,那位早已退休、却在茶政系统门生故旧遍天下的前任茶政老尚书府上。
当最后一个火漆印被盖下,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窑厂的誓言,街头的呐喊,案头的笔伐,码头的请愿……所有的力量,都已化作这十份沉甸甸的信件,即将奔赴各自的战场。
密室里,那十八盏灯,经过数日燃烧,灯油已近枯竭,火光微弱。
唯有属于老栓叔的那盏陶罐油灯,不知何时被人添满了新油,烛火摇曳,坚韧地亮着,仿佛在固执地等待着一个尚未归来的人,又像是在屏息静候着一个未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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