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似一层薄纱,将连绵的皖南群山笼罩得如梦似幻。
云记研习堂前,这条自发排起的长龙,从门首一直蜿蜒到山道拐角,静默无声,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滚烫。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格外醒目。
大脚嫂换下了沾满泥土的农服,穿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神情肃穆。
她身后,站着三十七个来自黟县西坪村的茶农,男女老少皆有,脸上带着同样的郑重。
不等谢云亭开口,大脚嫂已然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卷用粗麻布紧紧包裹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动作,不像是在递交一份名册,倒像是在呈上一份盟书。
“谢掌柜,”她的嗓门依旧洪亮,却少了平日的泼辣,多了一分沉甸甸的恳切,“这是我们西坪村三十七户人家的名帖。俺们商量了一宿,想明白了。以前光想着把茶青卖个好价钱,是坐井观天。这回,俺们不光要种茶,还要跟着云记学揉茶、学焙火、学验香!以前是怕手艺外传,断了自家的生路;如今是怕它断了根,没了咱皖南茶的魂!”
谢云亭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麻布卷,没有当场打开。
他目光扫过大脚嫂,又一一望过她身后那些黝黑、质朴却写满决心的脸庞。
他没有将他们迎入堂内,更未设座席,反而转身对身侧的小顺子沉声吩咐:“去,把地窖里那十口新封的陶瓮抬出来。”
片刻之后,十口半人高的陶瓮被抬至阶前,瓮口用厚重的油纸和麻绳密封着,隐约有异香丝丝缕缕地渗出,正是“新芽一号”之后,由万千线索汇聚而成的香气雏形,尚未命名,也未曾示人。
谢云亭立于瓮前,声音清朗,传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诸位,这瓮里,是我们共同的孩子。你们的名字,不该只写在纸上,更该和这土里长出来的味道,一起活下去!”
话音落,小顺子已捧着一本崭新的《共研册》登上一旁的简易高台。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第一页,朗声念道:“黟北,大脚嫂!”
“叮铃——”
一声清脆的铜铃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研习堂的廊檐下,不知何时已挂上了一枚古朴的铜铃。
每念一人,便有学徒上前,挂上一枚新的铜铃。
风过处,铃声此起彼伏,清越悠扬,仿佛是山野的回响。
这,便是谢云亭构想的“香音阵”,每一个名字,都化作一个音符,共同奏响这复兴的序曲。
人群之后,李裁缝悄然伫立,看着这番景象,眼角微微湿润。
他从怀中取出一幅连夜赶制出的锦幡,缓缓展开。
那是一面用上好云锦织就的“信茶盟约”,上面用金线绣着五条铁律:不欺鲜叶、不藏技法、不拒帮扶、不信谣言、不忘共饮。
他穿过人群,将锦幡呈给谢云亭,恭敬道:“掌柜的,这是大伙儿的意思。无规矩不成方圆,还请您……落下大印。”
谢云亭却摇了摇头,他取过锦幡,却没有拿出自己的印章,而是指向台下早已备好的一方石砚,里面盛着的并非墨汁,而是用春茶嫩芽捣成的茶泥。
“这盟约,不用我的章。”他扬声道,“要用,就用大家伙儿自己的手印!”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应和。
大脚嫂第一个上前,毫不犹豫地将拇指摁进那碧绿的茶泥中,重重地按在了锦幡的末尾。
那茶泥印记,鲜活翠绿,却又带着一种血脉相连的凝重。
一人,两人,百人……上百个手印,密密麻麻地覆盖了锦幡的留白,如同一片用信念浇灌而成的茶林。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灰衣道人翻身下马,风尘仆仆,神情却异常激动。
他没有多言,只从背上小心翼翼地解下一段被油布层层包裹的焦木残梁,双手奉上。
“掌柜的,找到了!”他声音沙哑,“据舆图所示,此地为明代‘松烟凝露’古法的主焙窑旧址。这截残梁,出自窑心正上方!”
谢云亭的鉴定系统瞬间给出反馈:【目标:明代贡茶窑顶梁焦木。
成分:松脂、百年陈烟、微量龙脑香残留……与‘月下听涛’熏焙节奏所需环境吻合度93.7%!】
找到了根!
灰衣道人没有看谢云亭,而是转身面对那截焦木,从怀中取出三支清香点燃,深深一拜。
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极低,却清晰地传入了身边几人的耳中:“贫道半生,骗过人,也被人骗过。今日不拜鬼神,只拜此木。愿以此残躯,求这火,能为天下茶人烧出一个‘真’字来。”
谢云亭接过那段尚有余温的残木,转交给一旁的墨砚生,沉声道:“墨师,将它嵌入即将竖立的‘香碑’底座。”他目光如炬,扫过众人,“前人焚纲护道,以身殉茶;今人拾烬续香,以名继之。此碑,不刻功过,只记姓名!”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天色骤变。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午后的天空瞬间暗如黄昏。
人群尚未散去,一个学徒就跌跌撞撞地从山道上冲来,满身泥水,带着哭腔喊道:“掌柜的!不好了!运送‘新芽一号’茶样的车队,陷在二十里外的烂泥坳了!三百担茶叶,眼看就要被雨淋透了!”
三百担!
那是云记这段时间所有的心血,更是维系这刚刚燃起的人心的纽带!
谢云亭心头一紧,正要下令调集人手。
可未等他开口,人群中已然炸开了锅。
“还等什么!抄家伙,救茶去!”
“烂泥坳我熟!跟我走!”
离得最近的六个村庄的茶农,几乎是瞬间便自发行动起来。
他们冲回家中,抄起扁担、扛起木板,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汇成一股洪流,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大雨如注,烂泥坳的道路已成泽国。
数百名茶农,肩扛手抬,脚踩在没过膝盖的泥水里,喊着号子,硬生生将一担担茶叶从泥泞中抢运出来,再一棒接一棒地传送到地势较高的烘干坊。
大脚嫂就守在烘干坊的门口,架起一口大锅,煮着滚烫的姜茶。
每一个运茶回来的人,她都亲手递上一碗,嘶哑着嗓子一遍遍地喊:“快喝!暖暖身子!云记的茶不能潮,咱们大伙儿的信,更不能湿!”
谢云亭立于廊檐之下,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
他望着那条在风雨中蜿蜒不绝的火把长龙,望着那一张张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却无比坚毅的脸,胸中一股热流激荡奔涌。
他脑海中,许久没有动静的系统界面悄然浮现一行金色的文字:
【区域性协作热力图已更新……信香网络有效覆盖率已达68%!】
深夜,雨势渐歇。
墨砚生放心不下,独自在烘干坊巡视。
他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农,蜷缩在一座焙架旁,正专注地盯着炉火,不时添上一小块松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老哥,都这么晚了,茶有我们守着,您快回去歇着吧。”墨砚生上前劝道。
那老农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着一丝亮光:“不碍事。我孙女,前些天喝了那‘新芽一号’,夜里说梦话,喊娘了……她说,那茶的味道,像极了她娘临走前,给我煨的那一杯。”
墨砚生当场怔住,如遭雷击。
他守了一辈子焙火,钻研了一辈子火候、温度、时辰,追求的是分毫不差的技艺。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守了一辈子的火,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不出错,而是为了……让某些味道,能被人永远记得住。
他默默地在老农身边坐下,没有再劝。
两人并肩而坐,听着炭火在炉中噼啪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段被时光掩埋的往事。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惠风和畅。
万匠园的奠基仪式,就在这片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土地上举行。
没有繁琐的礼节,只有上千名自发前来的茶农。
谢云亭手执一把系着红绸的铁锹,走到那块将要立下“香碑”的土地中央。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刨下第一锹土。
忽然,他动作一顿,鼻尖猛地一颤。
那缕在“万人共饮”之夜惊鸿一瞥的未知新香,竟再度浮现!
这一次,它不再那么虚无缥缈。
它缠绕着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裹挟着上千人汇聚于此的温热体温,竟隐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前调,如春雷滚过山峦,惊醒蛰伏的万物;中韵,似百年老树于绝境中抽出刚劲的新枝;而那悠长的尾息,则像极了一个远行归来的游子,在月下,轻轻叩响了自家的柴门。
谢云亭停下手中的铁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齐云山巅。
就在那云海翻腾的最高处,昨夜在雨幕中沉寂的守夜灯,竟又一次微弱地闪动了一下,旋即隐没于晨光熹微的云雾之中。
那光芒虽一闪即逝,却像是一声无声的号令。
谢云亭收回目光,看着脚下这片即将破土动工的广阔土地这片土地,将不再只是用来树立一块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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