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华昌洋行三楼,雪茄的烟雾已浓得化不开,将水晶吊灯的光线都染上了一层昏黄。
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指离开了打字机,拿起桌上一份刚从徽州传来的情报,纸页上潦草记录着“双面茶引”的诡异特性——遇水变金,背印真经。
“控制源头。”一个低沉的、带着德州口音的声音从雪茄后传来,“找到他们的印刷点。能买就买,不能买就毁掉。”
密令通过电波迅速传向内陆。
他们相信,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印刷厂能抵挡住金钱与枪炮的双重压力。
然而,他们错判了时间的流速,或者说,他们低估了山风的速度。
早在这封电报发出之前的第五天,皖南,云记后院。
小顺子带回的情报,并非脚底那个淬毒的伤口,而是他滚落悬崖前,从袭击者身上撕下的一角衣料——那是屯溪镇最大的“德记印书坊”伙计穿的土布褂子,袖口还沾着未干的红色油墨。
更关键的是,他拼死记下了袭击者间的低语:“码头上那些废茶引,有多少收多少,洋大人给大洋。”
谢云亭听完汇报,脸上不见惊怒,反倒浮现一丝冷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对方以为自己在第一层,却不知他早已站在了第三层。
“先生,这是您要的账本。”账房先生将一本厚厚的册子递上。
谢云亭翻开标注着“茶魂基金”的那一页,提笔划掉了原定的“首笔款项用于抚恤信茶网络伤亡弟兄”一行字,将其改为:“购歙砚三百方,上好毛边纸五千刀,分发七十二村,凡抄录《茶枢辑要》者,按页领取,不发现金,只给文墨。”
账房大惊:“东家,弟兄们浴血奋战,这抚恤金……”
“抚恤加倍,从我内账走。”谢云亭头也不抬,“但‘茶魂基金’的第一笔钱,必须花在刀刃上。他们想堵住印刷的源头,我就让源头变成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让他们堵无可堵!”
此令一下,众人先是愕然,随即恍然大悟。
用银元,目标太大,轻易便会被洋行买办用更高的价格截断;可换成实物,尤其是徽州本地最不缺的文房四宝,既能避人耳目,又能将知识的种子真正播撒到每一户茶农的心田。
这看似绕远的路,实则是一步绝杀。
几天后,夜幕降临,黟县县立女子学堂的教室里,破天荒地亮起了灯。
苏晚晴站在讲台上,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用最浅白的话语,将《茶枢》中那些枯燥的税政沿革,化作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故事。
“……书上说,‘康熙四十年,陈氏以身为薪,投火抵税’,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当年茶税苛重,一位姓陈的茶婆婆,为了不让官府收走全村过冬的口粮茶,在收税官上门那天,自己跳进了烧着焙茶火的灶膛里……”
话音未落,教室后排,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茶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用嘶哑的嗓音哭喊道:“那是我太婆婆……我太婆婆啊!村里只晓得她姓陈,没人记得她的名字,没想到……没想到书上记着,书上记着!”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不再是遥远的历史,而是自家祖辈的血泪。
当晚,月光下的十二个村落里,自发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读书声。
识字的人大声诵读,不识字的人围坐静听,一家读完一页,传给下一家。
那声音汇聚成潮,穿过竹林,越过山岗,仿佛在向这片土地的英灵低语,我们没有忘记。
谢云亭站在云记的院中,背手而立,静静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声浪。
他心中一片澄明。
什么火漆,什么变色颜料,都只是术。
真正的防伪,是根植于人心,是这千百双能辨真伪、知好歹的眼睛。
风声更紧。
边界的市集上,大脚嫂带着几个精壮的后生巡查,敏锐地发现,一夜之间冒出了七八家茶坊,全都换上了崭新的招牌,赫然写着“共制工坊·云记联营”。
她性如烈火,当即带人冲进一家,拍着柜台质问:“你们是哪路的神仙,也敢挂云记的旗号?”
那掌柜是个油滑的中年人,不仅不惧,反而冷笑道:“大脚嫂,这话说的。谢先生不是说了吗?《茶枢》要公之于众,这叫传道。我们响应号召,共同制茶,难道只许你们州官放火,不许我们百姓点灯?”
一番歪理,竟说得周围看热闹的人连连点头。
大脚嫂气得满脸通红,却不知如何辩驳。
回程路上,她越想越憋屈,脑中却猛然闪过谢云亭在一次讲茶会上说的话:“真传不在名号,不在招牌,而在火候。一泡茶,骗得了嘴巴,骗不了肚子。”
她眼睛一亮,立刻折返回去,从那几家“联营”茶坊里各买了一包新茶。
回到市集中央,她当众支起茶摊,取来山泉水,一一冲泡。
“大家来看,也来尝!是不是云记的种,一喝便知!”
茶汤入杯,高下立判。
除了其中一家来自浮梁的商户,其茶汤色清亮,略带兰香,其余各家的茶,要么焙火不足,香气浮泛带青味;要么为了模仿兰花香,掺了劣质香花,入口发涩。
“这家,火候过了,伤了茶骨!”
“这家,萎凋不足,水汽太重!”
大脚嫂每点评一句,便引来一片叫好。
那些滥竽充数的掌柜,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摘下了招牌。
最后,大脚嫂走到那个浮梁商户面前,不但没发难,反而抱拳道:“这位老板,你的茶有章法,是个懂行人。云记的‘共制名录’,欢迎你真心加入!”
一场危机,被她用最朴素的智慧化解,反倒为云记赢得了尊重与盟友。
与此同时,更深层的变化正在发生。
灰衣道人风尘仆仆地从七十二村归来,他带回的不是金银,而是三十七份用血和汗记录下来的口述技艺。
其中,竟有一套失传已久的“三转松柴法”的完整口诀。
谢云亭如获至宝,当即封炉,亲自主持复原试验。
他连续三夜守在焙笼旁,识海中的鉴定系统前所未有地活跃,不再是冰冷的数据,而仿佛化作了一双无形的手,引导他感知着火焰的每一次跳动,茶叶的每一丝吐纳。
温度、湿度、翻焙的时机……口诀与数据在他的脑中完美融合。
第四日凌晨,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锅新茶终于出炉。
茶叶开封的瞬间,一股清雅绝伦的兰花香气,如活物般逸散开来,清透而不寡淡,绵长而不霸道。
连平日里对任何茶都无动于衷的石聋儿,在闻到香气后,都罕见地凑上前来,拿起一片干茶细细端详,然后对着谢云亭,重重地点了点头,比划道:“像……师父……那年做的。”
这一刻,谢云亭知道,他触碰到了云记真正的灵魂。
藏书峒外,晨雾缭绕。
墨盏先生独自坐在石阶上,手中捧着的,不是古老的竹简,而是一本村民用毛边纸恭恭敬敬抄录的《茶枢辑要》。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翻到“光绪廿二年,八十四坊联焚招牌,以示与茶纲决裂”那一句时,浑浊的老泪终于决堤。
“我们守错了……守错了啊!”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嚎啕大哭,“先辈们焚烧招牌,是为与天下茶人共进退。我们却关起门来,把祖宗的心血守成了囚笼,成了自己的心魔!我等……是罪人!”
哭声在山谷中回荡,悲怆而悔恨。
次日清晨,双眼红肿的墨盏先生主动找到了谢云亭,从怀里郑重地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
“这是老桑皮师父临终前留下的,”他声音沙哑,“他说,书院东墙第三块基石下,埋着一副暗匣。若有一日,有人敢把《茶枢》上的字,一五一十地念给山里的百姓听,便可开启此匣。谢东家,这钥匙,该归你了。”
当夜,暴雨倾盆,雷声滚滚。
谢云亭与苏晚晴披着蓑衣,在墨盏先生的指引下,掘开了书院东墙的基石。
泥土之下,一个沉重的铁匣静静躺着。
匣子打开,没有金银,没有秘籍,只有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绢本。
展开绢本,四个古朴的篆字映入眼帘——《茶脉源流考》。
这并非制茶之法,而是一部徽州茶人的传承血脉图。
它以时间为轴,详细标注了数百年来,每一代为徽州茶业做出过关键贡献的人物姓名、事迹,乃至他们的技艺传承脉络。
谢云亭的手指顺着那一条条墨线缓缓滑下,心头震撼无以复加。
这才是真正的《茶枢》,一部活生生的,由人写就的历史!
他的目光停在末尾。
最后一栏,竟是新添的笔墨,墨迹未干,显然是近日才有人写下:
“白衣客,不知姓氏,行于民国十九年,携罗盘入峒,语曰:系统非器,乃薪火也。”
系统……薪火!
谢云亭指尖抚过那熟悉的字迹,如遭雷击,心头剧震。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天选的孤例,是奇遇的开端。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并非起点,而是这漫长薪火传递中的一棒!
那个神秘的白衣客,那个赋予他“系统”的人,竟也在这传承的脉络之中!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他额角那枚淡淡的茶芽印记。
印记竟微微发烫,仿佛在回应着百年前的某一记低语,跨越时空,产生了共鸣。
暴雨冲刷着窗棂,发出哗哗的声响。
苏晚晴举着油灯,凑到绢本旁,她的神情比谢云亭更加专注。
她没有被“系统”二字的玄奇所吸引,身为教师的严谨让她下意识地拿起另一本从书房取来的《徽州府志》,开始逐字逐句地对照《茶脉源流考》上那些古老的名字和他们所处的年代。
灯火摇曳,她的眉头越锁越紧。
起初只是觉得巧合,但随着对照的人名越来越多,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在她心底渐渐成形。
她喃喃自语:“不对……这不对……这些人的出现,和府志里记载的每一次大旱、洪涝、兵灾……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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