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刺骨,吹不散谢云亭心头的寒意。
那面诡异的旗帜像一枚毒针,扎进了所有人的视线里,预示着一场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
果然,好消息总是跑不过坏消息。
“信茶共运”的福船离港不过三日,一封加急电报便如催命符般拍在了云记的账台上。
船,被拦下了。
不是江匪,不是水贼,而是芜湖水警,奉的是南京方面下达的军管布告。
布告贴满了沿江所有码头,措辞严厉,目标明确:凡出口之红茶,无论产地、商号,一律须持新颁发的“统购配额证”方可通行。
云记的船被扣在芜湖码头,五千斤承载着十二村希望的春茶,动弹不得。
一同被送回的,还有一张由押运掌柜带回的、程九章亲笔签发的条文。
纸是上好的道林纸,字迹却冷硬如铁,没有半分故交旧友的温度:“自即日起,凡徽州产红茶,每百斤征收‘战备调节金’三十银元。逾期三日不缴,以囤积居奇、资助敌伪论处。”
资敌!这顶帽子扣下来,足以让任何商号家破人亡。
消息传开,整个云记总号霎时陷入死寂,伙计们脸上血色尽褪。
三十银元!
这几乎是市价的三成,而且是针对徽州红茶的定点狙杀。
这根本不是新政,这是一柄磨了三年的刀,终于要落下。
议事厅内,人心惶惶,唯有谢云亭静坐于祠堂祖宗牌位前,指尖在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
那声音不大,却像定海神针,压住了满屋的慌乱。
他闭上双眼,摒弃了外界所有的嘈杂。
额角那枚茶芽印记缓缓升温,识海之中,不再是单一的茶叶数据,而是无数条信息洪流交汇奔腾。
皖南十二村的账册一页页翻过,哪一户还存有多少陈米,哪一家的茶田产量最高,哪一村的工钱尚未结清,哪一条山路可以绕过官府的税卡……所有琐碎、庞杂的民生数据,此刻竟如活水般清晰地串联起来,在他脑中汇成一幅动态的沙盘。
程九章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不是简单地要钱,他要用这笔“调节金”作为杠杆,撬动整个徽州茶市的根基。
谁交了钱,就等于承认了他的统购权,从此被纳入他的体系,任其宰割;谁不交钱,货物烂在码头,资金链断裂,盟约不攻自破,云记瞬间就会被茶农的怒火吞噬。
这是一招釜底抽薪的毒计。
片刻之后,谢云亭猛地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再无半分迷惘。
他对着满堂忧心忡忡的伙计,只低声说了一句:“他要钱,我要的是命脉。”
当夜,苏晚晴从县城赶回,手里拿着一份最新的《申报》。
她匆匆走进书房,将报纸摊在谢云亭面前,纤细的手指点在一篇署名“程九章”的评论文章上——《论战时商业之社会责任》。
文章引经据典,痛陈盘踞地方的民间商业组织,因其“自由散漫,唯利是图”,导致国家资源大量内耗,在国难当头之际,必须以强力手腕进行“整合”与“引导”。
通篇未提“云记”二字,却字字句句都指向了刚刚成立的“共制盟约”。
“他在造势。”苏晚晴秀眉紧蹙,声音里透着一股洞察人心的敏锐,“他要把你,把所有跟着你的茶农,都打成‘不服中央管束的地方顽固势力’。这不仅是商战,更是政治上的污名化。”
谢云亭拿起报纸,目光在那句“无组织之民业,必致资源散耗”上停留了许久,嘴角反而逸出一丝冷笑。
他将报纸放到一旁,对苏晚晴道:“他说的没错,无组织,确实会散耗。那我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组织。”
是夜,云记总号灯火通明。
谢云亭召集了所有核心伙计和十二村的代表连夜议事。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商量如何凑钱赎货,他却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
“即刻起,云记暂停所有对外报价,停止一切成品茶交易。”
“什么?”汪村长第一个站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东家,这……这不等于是自断手脚吗?茶卖不出去,我们拿什么吃饭?”
谢云亭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道:“不但不卖茶,还要反过来,全力收购!动员各村,把能采的鲜叶都采下来,送到云记。我们不收定金,先收叶子!我再许诺一条:从明天起,所有参与共制盟约的茶农,只要肯摘茶交叶,无论老幼,云记管一日三餐!”
满堂哗然!
这简直是疯了!
自家船货被扣,资金周转本就困难,还要拿出钱粮去养活上万茶农?
这不是饮鸩止渴吗?
面对众人的惊疑,谢云亭只沉声道:“程九章想用银元锁死我们的茶,那我就用粮食锁住所有人的心。诸位信我,等他们把茶农逼到断了饭,自然会来找我要活路。”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尽管众人心中仍有万千疑虑,但看着他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睛,最终还是选择了遵从。
第二天,程九章的第二道杀招接踵而至。
大脚嫂带人巡查黟县与歙县交界的几个大集市,骇然发现,一夜之间,几乎所有米铺都贴出了“粮价新规,概不赊欠,拒收茶票”的告示。
原本还能用云记开出的“茶票”(一种预支工钱的信用凭证)换取口粮的茶农,瞬间被断了后路。
而米价,更是凭空暴涨了三成。
这是赤裸裸的经济绞杀!
大脚嫂心急如焚,立刻返村报信。
行至半路,却在一处僻静山坳被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拦下。
那人压低声音,正是许久未见的黄巡长。
他神色凝重,只飞快地说了一句:“程督导明日将亲率稽查队,以‘响应政府号召,清查非法囤积’为名,突袭云记总仓。你快去给谢老板报信,让他早做准备!”
谢云亭接到密报时,正在亲自监督伙计们将一袋袋粮食分装。
他听完大脚嫂的话,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他只是平静地转头,对身边的小顺子道:“连夜去一趟屯溪,把这封信交给‘平准仓’的徐掌柜。”
他递过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又低声附言:“记住,若在路上望见屯溪方向的山头,有人用红旗连摇三下,即刻将我们所有的旧账簿付之一炬,然后告诉徐掌柜,按计划行事。”
小顺子心头一凛,郑重点头,揣着密函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数辆黑色轿车便杀气腾腾地停在了云记总仓门口。
程九章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面容冷峻,亲自带队。
他身后跟着一队荷枪实弹的稽查队员和几个拿着算盘账本的文书,摆明了是要来抄家封账。
“开门!”
随着一声令下,厚重的仓门被猛地推开。
然而,预想中堆积如山的茶叶并未出现。
巨大的仓库空荡如洗,冷风灌入,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
唯有仓库正中,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十口巨大的陶瓮,每一口都用黄泥封得严严实实,瓮身上贴着红纸,上书“皖南饥民暂借粮粟,请督导员亲验封存”的大字。
程九章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一个带队的文书自作聪明,上前便要撬开陶瓮:“谁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给我搜!”
他话音未落,不知何时,仓库外已黑压压地围满了从各村闻讯赶来的村民。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茶工颤巍巍地站了出来,挡在陶瓮前,声音嘶哑地高呼:“官老爷,不能动啊!我们家里都没米下锅了!是谢东家拿他的茶换了这些救命粮借给我们,你们要是把粮食搬走了,就是要我们的命啊!”
“对!这是我们的救命粮!”
“谁敢动粮食,我们就跟他拼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群情激愤,将稽查队团团围住。
程九章带来的枪可以威慑商贾,却无法对准这成百上千手无寸铁的饥民。
就在局面即将失控之际,黄巡长带着一队警察“恰好”赶到,以“维持治安,避免扰民滋事”为由,客客气气地将进退两难的稽查队“劝”离了现场。
当夜,月华如水。
谢云亭独自一人坐在村东头的晒谷场上,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桑皮纸。
他依据“心印”所感知的民生脉动,提笔在纸上绘制草图。
哪里是即将断粮三日的村落,哪里又是粮价虚高的集镇,哪几条夜运小道可以绕开关卡,哪几家外县的私营商户还愿意以物易茶……一个个红圈黑点,一条条虚线实线,构成了一幅前所未有的“皖南民生脉动图”。
他望着这幅图,胸中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已然成型。
他蘸饱浓墨,在图纸旁写下了《皖南茶区自救草案》的第一条,也是最核心的一条:
“鉴于战时经济维艰,百姓生计困顿,恳请官府体恤民情,准许皖南茶农以当年采摘之鲜叶,按市价折算,抵扣田亩赋税,谓之‘茶税抵征’。”
墨迹未干,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顺子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惶与激动:“东家,不好了!浮梁、祁门那边……那边自发组织起来的三百多号人,已经朝着县城来了!”
月光下,一条蜿蜒的山径上,一支沉默的队伍正在向着黟县县城进发。
队伍绵延数里,火把寥寥,数百名茶农肩挑着装满青翠欲滴鲜叶的竹筐,背负着简陋的行囊,踏着露水,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
他们的脸上没有激昂,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沉静与决绝。
每只竹筐上,都用浆糊贴着一张小小的白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纳税用茶,不取现洋。”
这支队伍不喊口号,不持兵刃,唯有沙沙的脚步声汇成一股无声的洪流,在寂静的夜里,仿佛群山的回响。
终于,队伍抵达了紧闭的县城东门。
手持长枪的哨兵厉声喝止,举枪警戒。
队伍停下,一个领头的妇人缓缓放下肩上的担子,她仔细整了整被露水打湿的衣襟,抬起头,迎着城楼上冰冷的探照灯光,用尽全身力气,朗声问道:
“我等奉公守法之良民,前来纳税,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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