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湿冷的雾气,吹得人衣衫透骨。
谢云亭踏着满地狼藉的碎木屑,步入云记总号的前院。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火油味,刺鼻而屈辱。
那块承载了谢家百年荣光与他三年心血的“云记兰香”金字匾额,此刻正斜倚在墙角,像一具被折断了脊梁的尸骸。
“云记”二字尚算完整,但“兰香”却从中断裂,巨大的裂痕如同一道狰狞的刀疤,刻在牌匾的心口。
断裂处的边缘呈现出焦黑的碳化痕迹,显然是被人用火油泼洒后,意图焚烧未果,最终用蛮力砸断的。
小顺子跟在后面,眼眶红得像兔子,声音压抑着愤怒与哽咽:“东家,是新学会那帮学生干的。他们……他们举着旗子游行,高喊什么‘打倒封建余孽’,说我们这块招牌是吃人的‘封建牌坊’,砸了才叫思想解放……”
谢云亭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蹲下身。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道焦黑的断裂处,冰冷的木刺和炭灰沾染了他的指腹,像一根根扎进心里的针。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木纹深处传来的、最后的悲鸣。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小顺子以为他会雷霆震怒,他却只是站起身,对身旁的伙计平静地吩咐:“抬进去,抬到祠堂里去。”
伙计们一愣,小顺子急道:“东家,这……这是残匾,不吉利啊!”
谢云亭的目光落在祠堂深处,那里供奉着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祖宗牌位能看家,它也能。让它看着,看我们是怎么把丢掉的东西,一样一样再挣回来的。”
众人心中一凛,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将残匾抬入了祠堂,郑重地安置在祖宗牌位之前。
那道狰狞的裂痕,仿佛成了所有云记人心头的一道鞭痕。
午后,苏晚晴从县立中学回来了,往日温婉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罕见的苍白与倔强。
她一进门,就看到谢云亭正在擦拭那张从老宅带来的桑皮古窑图纸,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云亭。”她轻声唤道。
谢云亭抬起头,看到她眼中的委屈和不屈,心中一紧,放下图纸迎了上去:“怎么了?”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酸涩,将手中的教案放到桌上。
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今天在学校,校董会找我谈话,警告我‘不得以个人身份鼓动学生,对抗时代新思潮’。”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还有……还有人在教员会议上,当众讥讽我,说……说我的丈夫,靠着一缕虚无缥缈的香味笼络人心,和那些开鸦片馆的,又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她最柔软、也最骄傲的地方。
她可以忍受攻击自己,却无法容忍他们如此污蔑谢云亭的心血。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却猛地昂起头,一字一句地反驳道:“我告诉他们,若诚信是毒,那这世道,早该病入膏肓了!”
谢云亭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他能感受到她掌心的颤抖。
他什么安慰的话都没说,只是将她拉到身边,指着桌上那张泛黄的图纸,吹去最后一缕尘灰。
“晚晴,你说得对。”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是时候,让这把火,再燃一次了。”
与此同时,大脚嫂正带着两个精干的伙计,在黟县城中的市集里默默巡查。
一夜之间,仿佛天都变了颜色。
好几家传承百年的老字号,都在夜里悄悄摘下了自己引以为傲的牌匾。
“恒源祥”布庄,挂上了白布红字的“新生活裁缝铺”;“同仁堂”药房,更名为“科学国医馆”,门口还贴着“摒弃封建迷信,相信科学诊断”的标语。
大脚嫂在一个简陋的茶摊前停下脚步。
摊主是认识的老人,一脸苦涩地将原本的“李记茶寮”招牌翻了个面,用墨草草写上“大众茶水站”五个字。
“李大爷,您这也……”大脚嫂欲言又止。
摊主苦笑着摇摇头:“大脚嫂,没办法啊。不改,明天新学会的学生就该来泼漆油了。咱们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名号是虚的,能活下去才是真的。”
“活下去……”大脚嫂咀嚼着这三个字,心中五味杂陈。
回程的路上,她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装着几大块用湿布包裹的泥土。
是陶哑子。
这个以烧制祭祀陶器为生、从不接外单的聋哑匠人,此刻正用力推着车,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城外的古窑场。
他看到大脚嫂,停下车,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郑重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大脚嫂看懂了,心头猛地一震。
他的手势是:我愿为“信物”,殉窑!
她不敢耽搁,一路飞奔回云记,将所见所闻,尤其是陶哑子的手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云亭。
谢云亭闻讯,立刻动身,亲自赶往城外的古窑场。
夕阳的余晖将窑场染成一片暖红,陶哑子正赤着上身,用木槌反复捶打着那些特制的黏土。
他的每一击都沉稳而有力,仿佛在与脚下的大地对话。
窑场的一角,已经备好了上好的松脂釉料和几捆干燥的松柴。
这位沉默如山的匠人,竟早已备好了一切,只等一句“烧不烧”。
谢云亭站在他面前,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他额角的心印微微发烫,识海中的“鉴定系统”光芒流转。
近日来,每当他看到一块牌匾被砸,一个传统符号被毁,这枚心印便会隐隐作痛,仿佛千百年来沉淀在器物中的工艺记忆,正在与他共振,发出无声的哀鸣。
他忽然想起,幼年时父亲握着他的手,在沙盘上教他写字的情景。
那天风大,吹乱了沙盘上的字迹,他急得快哭了。
父亲却笑着按住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他的名字,温和地说道:“云亭,写在沙上的字,风一吹就散了。刻在石上的字,岁月久了也会磨平。只有烧在心里的字,才是谁也夺不走、烧不掉的。”
烧不掉的字……在心里。
谢云亭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
他快步走到一旁的木板前,抓起一块木炭,在板上飞快地写下四个字:“无字茶饼”。
紧接着,他在下面画出设计草图:茶饼外形古朴,通体不着一字,不刻一图,只在茶饼的边缘,用特殊的模具压上一圈若隐若现的细微纹路。
而真正的玄机,藏在茶饼内部——用一种混有火漆成分的特殊材料,预先嵌入暗纹。
这种暗纹,只有在八十五度的热水冲泡超过三分钟后,才会因为热力与水分的渗透,缓缓在茶汤中浮现出一个字。
他对陶哑子比划着图纸,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烧,第一炉,全用老法。”
三日后,夜深人静。
第一批三百枚“无字茶饼”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终于出炉。
它们的外表粗朴无华,甚至有些丑陋,唯有边缘那一圈细密的纹路,在火光下隐现着一丝神秘。
谢云亭拿起一枚,细细端详,然后命小顺子连夜分装。
他挑出了十二处地址:县志办的刘老先生、女子学堂的校长、教会医院的外国医生、报社的李默编辑、警察分局相熟的黄巡长……每一包茶饼,都附上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看得见的字易毁,看不见的字方长。”
当晚,黟县报社的记者李默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
他随手拆开那个没有署名的包裹,看到里面粗陋的茶饼和那张古怪的纸条,本想随手丢掉,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取了一枚,用滚水冲泡。
他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并未在意。
三分钟后,一股奇异的茶香混合着松脂的气息钻入鼻孔。
他疑惑地睁开眼,看向桌上的玻璃杯,整个人瞬间僵住。
只见原本清澈的茶汤,不知何时已然微微染上了一层琥珀色。
而在杯底,一个清晰的、由无数细微颗粒组成的“真”字,正静静地悬浮着,仿佛一个从历史深处浮现的灵魂。
李默怔怔地坐了许久,然后猛地抓起笔,在稿纸上奋笔疾书,标题只有五个字:《一杯无字茶》。
次日清晨,《申报》的皖南地方版,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刊出了这篇配着素描插图的短评。
图中,一个“真”字正在水中缓缓显现。
消息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悄然荡开涟漪。
有人看到后嗤之以鼻,斥为装神弄鬼的把戏;也有人读着那句“原来我们喝的,从来不只是味道”,在无人处悄然落泪。
而此刻,谢云亭正立于已经熄火的古窑前,望着炉膛内尚有余温的灰烬。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右掌心猛地一热,仿佛被什么东西烙了一下。
他惊愕地低头看去,只见皮肤上竟凭空浮现出一道虚影,是一个古朴的“信”字,只一闪,便隐没不见。
风从山的那头吹来,带来了新的声响。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山道。
几个穿着蓝布学生装的年轻人,正朝着窑场的方向快步走来。
为首的那人,手中紧紧攥着一块烧裂的旧匾碎片。
风起,灰烬未冷,但新的火种,显然已经被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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