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粪桶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棵被烧得焦黑的老茶桩根部。
众人凑上前,只见盘虬卧龙般的根系之间,竟有一个人工开凿的、巴掌大小的石龛,如今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缕潮湿的青苔。
“铜徽……”一个小茶工失声叫道,“谢家的铜徽不见了!”
这一声喊,仿佛一瓢冷水泼进了滚油锅。
刚刚在灭火一役中凝聚起来的万众一心,瞬间被惊愕与猜疑撕开一道口子。
那枚铜徽,是谢家百年声誉的象征,是云记茶号崛起的起点,更是被六县茶农视作精神图腾的圣物。
首花祭上,谢云亭亲手将其安放于此,寓意扎根故土,与万千茶树共生。
如今,它竟不翼而飞!
“哪个天杀的干的!连老祖宗的根都敢刨!”一个性子火爆的年轻人气得满脸通红,抄起手边的砍刀,“肯定是外头的贼,趁着昨晚大火,混进来偷宝贝了!不行,得把进出山头的路口都封了,设岗哨,一个一个查!”
“查个屁!”沈二嫂一脚踹翻了旁边一个空水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压住了嘈杂的人声。
她环视一圈,眼神冷得像冰,“咱们供的是茶魂,拜的是信义,不是拜一块烂铜牌位!要是守个东西还得靠人站岗,那咱们这几年的茶就算白种了!”
话虽说得硬气,但她转身就对自己最信得过的几个老伙计低声吩咐:“去,不动声色地问问昨晚守夜巡逻的,有没有见过生面孔。”沈二嫂比谁都明白,这枚铜徽的失踪,动摇的将是整个联营社最根本的信任基石。
人群另一头,小顺子早已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调度台。
他没有参与争论,而是翻开了那本厚厚的《共焙手册》,在手册的封底夹层里,他抽出了一本更小的、用油纸精心包裹的册子,封面上写着三个字:《追溯卡》。
这是云记内部最高等级的物件流转记录。
他指尖蘸着口水,迅速翻到最后一页。
墨迹清晰,笔力沉稳:
“民国三十六年,首花祭,酉时三刻。谢家铜徽由谢云亭先生亲手安置于西南坡老坑石龛内,以火漆封口。见证人:墨盏先生。”
记录的最后,是谢云亭的亲笔签名和墨盏先生的私印。
小顺子的心猛地一沉。
这枚铜徽最后的经手人,竟是谢先生自己。
他捏着册子的指节有些发白,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合上册子,快步朝着山下的谢宅走去。
有些事,必须当面求证。
他到时,谢宅的院门虚掩着。
没有他预想中的紧张气氛,苏晚晴正蹲在一只樟木箱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一些旧物。
见小顺子进来,她只是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坐吧,知道你们会来。”
小顺子喉头滚动,不知如何开口。
苏晚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从箱底抽出一卷泛黄的图纸,轻轻展开。
那是“云记”初建时,谢云亭亲手绘制的茶坊设计草稿。
在图纸的右下角,有一行用小楷写下的批注,字迹因岁月而略显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辨。
“此物属公,非传家宝。”
苏晚晴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声音淡然如水:“他早就说过,金字招牌不在墙上,不在柜子里,它在人心。要是有一天,大家只记得这块铜,忘了铜背后的人和事,那留着它,反而是个祸害。”
小顺子怔在原地,脑中轰然作响。
就在此时,阿粪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一把抓住小顺子的胳膊,脸上满是焦急与困惑:“小顺子账房!我想起来了!昨晚半夜,我巡查西山涧的引水渠,好像……好像看见谢先生一个人往后山的碧潭方向去了!”
碧潭!
那是六县茶山最深的一处寒潭,水深不见底,潭边怪石嶙峋,平日里人迹罕至。
众人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碧潭狂奔而去。
当他们赶到潭边时,只见深绿色的潭水平静无波,仿佛一面巨大的墨玉,倒映着劫后余生的苍山。
岸边一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上,压着一张被露水微微打湿的短笺。
小顺子抢步上前,颤抖着手将其拿起。
纸上是谢云亭那熟悉的瘦金体,笔锋锐利,力透纸背:
“徽已沉。真香二字,若浮于利,则臭;若沉于土,则醇。”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张纸条,看着那幽深的潭水,一时间竟无法消化这巨大的转折。
一直沉默不语的墨盏先生缓缓走上前,从失神的小顺子手中接过纸条。
他浑浊的老眼在纸上停留了许久,最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有释然,有赞许,更有几分看透世事的沧桑。
他转身,面对着所有茶农,将纸条高高举起,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而后,他亲自将这张纸条带回村里的祠堂,郑重地贴在了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
想了想,又取来笔墨,在短笺下方,用苍劲的笔法加了一行批注:
“昔年守秘防外盗,今朝放符入江河——信者自得,窃者徒劳。”
几天后,省城文物局接到匿名举报,称六县茶山有“重要历史文物失窃”,派了两名同志前来调查,言语间颇有追责管理疏漏之意。
谁知,他们刚走到村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一群七八岁的孩童,正人手一块木头刻的仿制铜徽,围着一个老茶师,大声练习着辨伪口诀:“一看纹路二听声,三闻火漆带松香……”不远处的“诚信角”,沈二嫂正唾沫横飞地向一群外地来的客商讲解那枚沉入潭底的铜徽背后,关于信誉与背叛的故事,听得客商们连连点头。
带队的周同志原本严肃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愕然。
他听完了沈二嫂的讲述,又看了看那些学得有模有样的孩子,最终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同事失笑道:“走吧,咱们白跑一趟。人家这里,是丢了个物件,却捡起了本心。”
当晚,六县联营社在祠堂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
会上,无一人提议打捞铜徽。
经过表决,一致决定,不但不捞,反而在碧潭边立下一块石碑,就叫“沉徽记”,将谢云亭的短笺与墨盏先生的批注一同刻上,以为永志。
小顺子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提出了一个新的议案:“我提议,将每年清明定为咱们联营社的‘无主日’。这一天,所有人的茶劳券积分全部清零,所有人,无论茶师还是学徒,都要重修一遍《焚种录》。这代表,咱们的信誉,每年都从初心开始,而不是靠着去年的老本。”
阿粪桶第一个拍手叫好,他咧开大嘴,笑得像个孩子:“对!就该这样!这玩意儿放在心里,可比锁在柜子里牢靠多了!”
夜深人静,喧嚣散去。
谢云亭携着苏晚晴的手,再次来到碧潭之畔。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洒在幽深的潭面上,竟似有万点金光在水底微微闪烁。
“真舍得?”苏晚晴轻声问。
谢云亭点了点头,目光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舍得了,才算真的有了。”
他话音刚落,一阵晚风送来了远处学堂里的琅琅书声。
是那个眼睛看不见的盲童小桃枝,正带着一群更小的学弟学妹,用清澈如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背诵着他早年为茶行学徒们编写的《防伪三问》。
“何为真?何为假?何为信?”
稚嫩的童声在山谷间回荡,清晰而坚定。
谢云亭缓缓闭上眼睛,静静地倾听着。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逼仄的小茶馆后厨,少年时的自己正满头大汗地站在灶台前,鼻尖第一次闻到了那缕夹杂着兰花香气的松柴焙火的独特芬芳。
那一瞬间,他终于彻底明白。
有些东西,必须沉下去,是为了让整片土地,连同土地上所有的人,都能一起浮起来。
山间的宁静是如此深沉,仿佛能涤荡一切尘埃。
然而,山外的世界,潮汐从未停歇。
就在六县茶农沉浸在精神洗礼的余韵中时,一匹快马在破晓时分踏碎了山道的寂静。
信使翻身下马,顾不上抹去满脸的征尘,双手呈上一封用硬蜡封口的朱红信函。
封蜡上,烙着省城商会的徽记。展开信纸,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信中提及,秋分在即,各路商帮与洋行代表将齐聚一堂,共议来年长江航运的茶叶关税与份额。
而信的末尾,指名道姓,邀“云记”谢云亭,务必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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