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残破的城守府前，那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空地，此刻成了沸腾的熔炉。数千道灼热的目光聚焦于中央，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铁锈味、以及一种名为“决死”的滚烫气息。
林大山如山岳般矗立。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炉灰的粗布短褂，空荡荡的左袖管扎在腰间，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正午的阳光下如同烧红的烙铁。他手中没有令旗，只有那柄新锻的沉重铁锤，锤头拄地，深陷泥中。他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缓缓扫过面前黑压压、气息驳杂却杀气腾腾的人群，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无声地蔓延开来，竟让数千人的嘈杂迅速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心跳。
“卫所！”林大山的声音不高，嘶哑如砂轮摩擦，却清晰地穿透了每一寸空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列阵！”
随着他一声令下，点兵场上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拨动，迅速分流。数千名气息沉凝、眼神带着血火淬炼过杀气的汉子，汇聚到那面残破的“海”字军旗之下。他们是海城卫的主体，经历过两次炼兽宗的血火屠戮，是各大家族、武馆、帮派抽调的骨干，更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
林大山目光如炬，点向人群前方那十几位气息最为沉凝的身影：
“赵破山！李岩！”
两位气息浑厚、筋骨隐隐透出玉质光泽的汉子越众而出，抱拳沉喝：“在！”一人是震山武馆的老馆主，精瘦如铁；另一人是威远镖局的总镖头，脸上刀疤狰狞，赫然都是玉骨小成的境界！
“领第一营、第二营千夫长！”
“得令！”
“张横！王烈！陈锋！孙莽！周桐！吴铁！”林大山声音不停，又点出六人。这六人气息或锐利如刀，或沉凝如山，虽稍逊于前两人，但周身气血奔涌如汞，筋骨温润坚韧，皆是玉骨初成的境界！
“领六都都尉！”
“得令！”六道身影轰然应诺，杀气凛然。
两千余海城卫主力，在这八位玉骨境强者的统御下，迅速整合！玉骨小成的营千夫长居中调度，玉骨初成的都尉分领各部。铁皮境的好手担任队正、什长，石皮境的悍卒为骨干，牛皮境的新锐填充其间。一面面临时赶制的、染着黑红二色的营旗、都旗在队伍中竖起，虽显粗糙，却透着一股子百战余生的凶悍气息！
军阵肃杀，铁血之气直冲云霄！
林大山最后看向自己的儿子。无需言语，眼神交汇间，一切已了然。
林自强一步踏出，站到了海城卫阵列的侧前方。他腰间悬着剿兽司都尉的深青卷轴，手中却握着代表海城卫副指挥使的黑色令旗。玉骨大成的气息不再刻意收敛，温润坚韧中透着无匹的锋芒，如同一柄刚刚淬火出鞘的神兵，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剿兽司，先锋营！”林自强的声音清越冷冽，如同冰泉击石，“随我——列阵！”
不同于海城卫主力的厚重肃杀，响应林自强的，是一股更加锐利、更加狂野、更加悍不畏死的气息！
数十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汇聚到他身后！
为首四人，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其中两人，赫然是盐帮那位深藏不露的供奉老者，以及一个面容冷峻、背负狭长苗刀的中年汉子，皆是玉骨初成的境界！另外两人稍弱，却也稳稳站在玉骨境的门槛上，周身气血奔涌！这四位玉骨境，便是林自强先锋营的柱石！
紧随其后的，是十余位铁皮境巅峰的好手！他们大多来自海城本地的游侠儿、或是某些小帮派的魁首，气息彪悍，眼神里带着狼一般的野性和对功勋的渴望！他们是先锋营最锋利的爪牙！
再之后，是数十位石皮境中后期的精锐！他们动作矫健，筋骨强韧，是战场上的老手，将成为先锋营撕裂敌阵的尖刀！
最后汇聚的，是整整一千名牛皮境的青壮！他们人数最多，气息最为驳杂，眼神里混杂着新兵的紧张、对复仇的渴望，以及一丝被选入这支“尖刀”营的茫然与兴奋。他们大多年轻，筋骨还在锤炼，但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血气，却如同干燥的柴薪，一点就燃！
这便是林自强的先锋营！一支由四位玉骨境、十余位铁皮境、数十位石皮境、一千名牛皮境组成的，结构奇特、锋锐无匹的混合部队！它没有海城卫主力那般严整的营都编制，更像是一把刻意锻打出的、用于凿穿敌阵最坚硬外壳的破甲重锥！
“领甲！授刃！”林大山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铁砧上的重锤，砸碎了点兵场最后的喧嚣。
早已准备好的物资被迅速搬出。没有光鲜亮丽的崭新甲胄，只有一堆堆散发着浓烈血腥味和铁锈气息的残破装备！
那是从海城两次大战的尸山血海中收集、清理出来的遗物！布满刀痕箭孔、被兽爪撕裂的皮甲和札甲；沾满暗褐色血痂、刃口崩卷的腰刀、长矛、战斧；甚至还有断裂的枪杆、变形的盾牌…每一件残甲，每一把破刃，都曾属于一个战死的海城子弟，上面浸透了他们的热血与不屈！
没有嫌弃，没有犹豫。海城卫的士兵们沉默地上前，默默挑选着尚能使用的甲片，相互帮忙，用皮绳、铁丝甚至坚韧的藤蔓，将那些布满伤痕的甲胄残片勉强拼凑、固定在身上。他们拿起那些卷刃的、豁口的、带着战友或亲人血迹的武器，粗糙的手掌用力擦去上面的污迹，紧紧握住！
肃杀之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壮。
林自强麾下的先锋营同样如此。那些牛皮境的青壮，大多只能分到一件残破的皮甲护住要害，或者一面布满凹痕的小圆盾。武器更是五花八门，卷刃的柴刀、磨尖的船桨、沉重的铁棍…他们看着手中简陋的装备，再看看海城卫主力身上勉强拼凑的残甲，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原始的凶狠与决绝。
林自强走到一堆装备前，目光扫过。他拿起一面边缘崩裂、中心凹陷、布满暗红血污的圆形钢盾。这盾牌他曾见过，属于一个沉默寡言、总喜欢在城头擦拭盾牌的老兵王伯。他又拿起一柄刃口布满米粒大小崩口、刀身却依旧笔直的狭长横刀，这是剿兽司一位战死在第一次守城中的荡魔卫的遗物。
他将残盾挎在左臂，将那柄崩口的横刀系在腰间。冰冷的触感和残留的血腥气，仿佛透过皮肤，直刺灵魂。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那里静静躺着半截断裂的枪杆，枪杆尽头，还牢牢卡着一块布满裂纹、颜色暗沉如血的奇异金属碎片——正是他在第一次血战中，从炼兽宗妖人手中缴获、后来又崩碎的那柄“破锋”断刃的残骸。他俯身，将那块沉重、冰冷、蕴含着狂暴煞气的金属碎片捡起，入手沉甸甸的，边缘依旧锋利。
他走到父亲那新砌的石炉旁。炉火正旺，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炉膛。林自强将那块暗红色的金属碎片，连同自己腰间那柄布满崩口的横刀，一起投入了熊熊炉火之中！
炽热的火焰瞬间吞没了刀身和碎片。林自强盘膝坐在炉前，闭上双眼，玉骨大成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手，探入那跳跃的火焰核心，感受着刀身与金属碎片在极致高温下的变化。他体内的气血缓缓流转，与炉火的节奏隐隐呼应。
时间一点点流逝。点兵场上，士兵们还在沉默地整备着残破的甲胄，打磨着卷刃的武器。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林自强均匀深长的呼吸声，在肃杀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炉火中的刀身和那块暗红碎片，终于被烧至白炽，隐隐有融化的迹象！
林自强猛地睁开双眼！精光如电！他出手如风，火钳精准地夹住那白炽的刀身和碎片，将它们同时钳出，置于那坑洼不平的老铁砧之上！
“爹！”他低喝一声。
林大山仅存的右臂早已握紧了那柄沉重的锻锤。无需多言，父子之间心意相通！就在林自强的火钳将烧融的刀身与碎片并拢压实在铁砧的瞬间，林大山的锻锤挟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如同陨星坠地，带着他触摸钢骨境门槛的沛然巨力，狠狠砸落！
“铛——！！！！！”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更加震撼的金铁交鸣，如同九天惊雷，在点兵场上空轰然炸响！
火星如同狂暴的金色瀑布，冲天而起！白炽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巨大的声浪化作有形的冲击波，猛地向四周扩散！近处的士兵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气血翻腾！连林大山脚下的地面都微微震颤！
一锤！仅仅一锤！
当刺目的白光和飞溅的火星散去，铁砧上，那柄布满崩口的横刀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全新的、造型更加狭长、弧度更加流畅、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暗红纹理的战刀！刀身长约三尺七寸，宽仅两指，刃口在炽热褪去后，显露出一种冰冷内敛的幽光。刀脊厚重，隐有血色雷纹般的暗影流动，自刀镡处延伸至刀尖，最终汇聚于一点，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锋锐与狂暴煞气！而那块“破锋”残片，已彻底融入了新刀的脊骨之中，成为了它最凶戾的核心！
林自强探手，一把抓住犹自滚烫的刀柄！一股狂暴、凶戾、却又与他自身玉骨大成气血完美契合的力量感，瞬间从刀柄涌入手臂，流遍全身！他手腕一抖，暗红长刀划破空气，发出一声低沉而亢奋的嗡鸣，如同蛰伏的凶兽睁开了猩红的眼眸！
他将这柄浴火重生、煞气冲霄的战刀高高举起，刀尖直指西方那片被血色烟尘笼罩的天际线，声音冷冽如万载寒冰，裹挟着无匹的锋芒与决死之意，响彻整个点兵场：
“先锋营！磨利你们的爪牙！”
“此去——”
“唯死战！不归途！”
“吼——！！！”
回应他的，是先锋营一千余条喉咙里迸发出的、更加狂热、更加暴戾的咆哮！如同千头被唤醒的嗜血凶兽！那吼声与海城卫主力沉默如山的铁血之气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撕裂云霄、撼动大地的钢铁洪流！
残阳如血，将海城废墟、将肃杀的军阵、将那面猎猎狂舞的残破军旗、以及那柄指向西方的暗红长刀，都染上了一层悲壮而惨烈的金红。一面面营旗、都旗在风中狂舞，如同招魂的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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