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工三月有余,原本满载银箱、蔚为壮观的马车队伍,如今已肉眼可见地空瘪了下去。
“大人……”
张煌言捧着最新的账册,眉头紧锁,面露难色,“库银……仅剩一万两了。”
他抬眼望向正在工地上指点江山的钦差,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大人,恕下官直言,您耗费巨资修建这般庞大的水池,究竟所为何用?”
张国维正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工程草图,闻言头也不抬,随手用炭笔在图上一点:“张百户,你有所不知。此池名为‘沉沙池’,乃是引黄河之水注入,待那水中裹挟的泥沙在此沉淀澄清后,再行放出。此乃治河清源之关键。”
“那……敢问大人,”
一旁的刘文秀歪着头,指着图纸上下相连的另一个更大规模的池体轮廓,语气充满了不解,“这沉沙池下游,相距不过三里,为何又要开挖一个更为巨大的池子?治水……需要连着修建两个如此规模的水池么?”
“嗯,刘百户问到了点子上。”
张国维终于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传授学问的耐心,“此第二池,名为‘灌溉池’。黄河浊水先入沉沙池,待泥沙沉底,上层的清水便可通过闸门,引入这灌溉池中蓄存,届时便可随时开闸,滋润两岸万顷良田。”
“大人……”
李定国听到这里,终于也按捺不住,他措辞谨慎,但语气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我等奉旨,乃是来治理水患,稳固河防的……并非,并非来此开荒种田。如此……如此耗费本已见肘的钱粮,去修建与防洪似无直接关联的池沼,只怕……朝中非议,难以应对啊。”
张国维看着眼前三位满脸困惑与担忧的年轻将领,终于放下炭笔,背着手走到工棚边,望着远处奔流的黄河,以及那些正在新辟池底奋力劳作的民夫,声音沉稳而坚定:“李百户,诸位,这正是治水,是长治久安之策!若只知加高堤坝,被动防御,不过是扬汤止沸,年年与洪水赛跑,永无宁日。
今日我们筑此二池,看似耗费,实则是要让黄河之水为我所用,变害为利。水患得控,农田得溉,百姓安居,税赋方有来源。此乃一本万利,功在千秋之举!这,才是真正的治水之道!”
“................”
“.....................”
“大人............这..........这银两可还够用?”
张煌言问了个关键问题。
“不够用。”
张国维这句干净利落的“不够用”,激得三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张煌言捧着账册的手微微一颤,李定国按在刀柄上的指节瞬间颤抖,刘文秀更是险些将腰间的令牌掉在地上。
刹那间,无数念头在三人心头奔腾呼啸,最终汇成一句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的呐喊:“不够用您还敢这么花啊——!”
那五十万两雪花银,他们一路风餐露宿护送到此。如今不过三月余,竟只剩区区一万两。这位钦差大人花起钱来,简直像黄河决堤般汹涌澎湃。
工地上夯土的号子声依旧响亮,可三位年轻将领却觉得,那每一声夯响都像是银锭落地的脆响。望着眼前这位依然气定神闲的钦差,他们忽然觉得——治水难,理解这位大人的心思,比治水更难。
张煌言仍不死心,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声音都有些发颤地追问:“那……若是……若是这最后的银钱也花完了,又……又当如何啊?”
“此事么……”
张国维语气轻松,仿佛早有成竹在胸,“本府已向河南当地诸多乡绅,并河南巡抚高名衡大人处去文,晓以利害,募集资财。此番治水,河道畅通,良田得灌,于他们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实乃大大的好事啊。”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对方打开钱袋鼎力支持是天经地义之事。
一旁的刘文秀听着,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插话:“大人……恕末将多嘴,您……您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
“哦?”张国维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刘百户但说无妨。”
“若是……若是那些乡绅,乃至高巡抚,他们……他们不理睬您呢?”
“他们为何要不理我?”
张国维闻言,脸上露出了真正困惑的神情,眉头微微皱起,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可能性。他治水是为了大家,他们怎么会不支持呢?
刘文秀被这句理所当然的反问噎得一口气没上来,看着张国维那纯然不解、毫无作伪的表情,所有准备好的分析利弊、陈述现实艰险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他张了张嘴,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囊,颓然低下头:“当……当末将没问……”
开封,巡抚衙门。
河南巡抚高名衡接替李岩出任此职,不过才几个月光景。
此刻的他,正处在焦头烂额地清点家底、核实官仓存粮的阶段,千头万绪尚未理清。
月前,他得知钦差张国维奉旨治水,带着大队人马开进了河南地界。
当时他并未十分在意,只道是“你治你的水,我理我的政”,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然而,半个月后,一封来自辖内的公函被送到了他的案头——这张国维明明人就在河南,竟还正儿八经地给他这个巡抚行文。如此不合常理的举动,让高名衡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拆开信函,只扫了几眼,额角便迸起了青筋。
整封信辞藻华丽,引经据典,但核心意思只有一个,五个字就能概括:“没钱了,给点。”
“本官也穷得叮当响啊!”
空荡荡的巡抚衙门里,骤然响起了高名衡压抑不住的咆哮声。
他捏着信纸,在堂内来回疾走。可咆哮归咆哮,他心知张国维所为终究是利于河南民生的大事。权衡再三,他还是咬着牙,从本就捉襟见肘的官银中,挤出了五千两,派人给张国维送了去。
他只盼着这位“治水能臣”能体谅地方艰难,好自为之。
可谁能想到,这五千两银子送去还不到二个月,那位张大人,竟又派人传来消息——他,又,没,钱,了!
这可把高名衡气得七窍生烟。
他的前任李岩在任时,将河南官银几乎都花在了民生实事上——修建义仓、兴办学院、设置救济站,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整个河南的账目可以说是丁是丁卯是卯,但也正因为如此,官库里的存银本就不多。
张国维倒好,张口就要走了五千两。他高名衡连个水花都没看见,如今竟又来要钱!
想到这里,高名衡再也坐不住了。他将公务往旁边一推,带着几个随从,怒气冲冲地直奔治河工地而去。
一到工地,他顾不得官仪,径直冲到正在监督施工的张国维面前,指着那浩大的工程现场,劈头盖脸地质问道:张国维!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工程,需要这般挥霍无度?当今圣上不是已经拨给你五十万两了吗?这才多久?钱呢?你都花到哪里去了?!
他越说越气,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在怒吼:你莫不是……莫不是中饱私囊了!
高名衡抬眼顺着张国身后望去,只见远处两个如同小湖泊般的巨大池子已初具雏形,民夫们如蝼蚁般在池底忙碌。他眼前猛地一黑,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这!这是何物?!”
他颤抖着手指向那两座庞然大物,声音都变了调,“张国维!你疯了不成!治水便治水,挖这般巨大的池子作甚!这……这规模堪比皇家苑囿!你当是在修建阿房宫吗!”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吼道:“你这哪里是在治水!分明是在大兴土木,建造劳民伤财的‘奇观’!如此浩大的工程,要耗费多少银两?要征发多少民力?你张国维若是钱多得没处花,大可拿去充实藩库,何必在此地做这等华而不实之事!”
张国维被高名衡喷了满脸唾沫星子,却不急不恼。他慢条斯理地用袖子擦了擦脸,指着那两个水池道:高巡抚稍安勿躁。这第一个池子叫沉沙池,黄河水进来后,流速放缓,泥沙自然沉淀。这第二个池子,才是灌溉用的。
你当本官是三岁孩童吗?高名衡气得直跺脚,就为了沉淀泥沙,需要挖这么大的池子?这规模都够养鱼了!
高巡抚有所不知。
张国维随手抓起一把泥土,任其从指缝间滑落,黄河之水,一碗水半碗沙。若不先让泥沙沉淀,直接引水灌溉,不过三年五载,整个灌溉系统就要全部淤平。到那时,不仅前功尽弃,更要劳民伤财重新开挖。
他指向远处正在疏通的河道:你看,这沉沙池与河道相连处,我特意设计了缓坡。待汛期来临,河水涌入,泥沙在此沉淀后,清水自会流入灌溉池。届时开闸放水,既能灌溉万亩良田,又不会淤塞渠道。这叫一劳永逸。
高名衡还要反驳,张国维却抢先一步:高巡抚若是不信,不妨随我去看看刚绘制的水位图。待我细细说明这沉沙池的妙用,您就明白为何非要建这么大了。
说着,他也不管高名衡愿不愿意,拉着他的衣袖就往工棚里走。高名衡被他这番连说带拽,满肚子火气竟一时发作不得,只得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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