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维主持疏通了整条贾鲁河故道后,却并未急着开闸放水。
在这条河即将汇入淮河的咽喉处,他指挥民夫又兴建起一个比先前两个沉沙池规模更大的水利枢纽——其宏伟程度,已不能简单称为水坑,俨然是一座初具雏形的大型水坝。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以这枢纽为核心,如同精工雕琢玉器般,在周边地势低洼处开凿出众多支流。每条支流皆用巨石为基、巨木为骨,牢牢固定河道走向,形成纵横交错的新水系。
他更借着地势高低,巧妙挖掘出数个深坑,设闸控水,造就一连串可调节的水塘群。
若单看这规划,堪称雄心勃勃的大工程。
但有熟知地理的老农细看,便会恍然大悟——那些所谓的河道,多半是早已干涸的古河床遗迹;而那些被重新利用的深坑,更是前人留下的废弃洼地。
因此,除了那座作为枢纽的大型水坝投入较大之外,整个工程后续的扩展部分,并未耗费过多的钱粮。
“治水之要义,不在凭空创造,而在于梳理与顺应,善用旧有山河之脉络。”
这是张国维在工地上,时常对李定国、刘文秀等年轻将领念叨的治水心得。
更重要的是,即便是那座看似崭新的“大型水坝”,也并非完全从零开始。它同样是在前人遗留的堤坝、堰塞基础之上,进行加固、拓宽与抬升而成的。
用张国维自己的话说,其中透着一份对历史的敬畏与务实精神:“我等后人,才智未必胜过古人。既然前人已为我们勘定了水道,打下了根基,我们又何必另起炉灶,去干那等劳民伤财、强引黄河的蠢事呢?顺其势而导之,方为上策。”
在他的主持下,工程更像是一场规模宏大的“修复”与“激活”,而非纯粹的“新建”。这使得有限的资金,发挥出了远超预期的效益。
“唉……这都挖了多少时日了……还要挖到何时才是个头啊?”
刘文秀直起酸痛的腰,将铁锹狠狠插进泥里,望着眼前仿佛永无止境的河道,发出一声长叹。
他的官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腿上,每动一下都显得沉重无比。
“闭上嘴,挖!”
李定国头也不抬,一铲接一铲地将乌黑的淤泥甩上河岸,动作稳定而有力,仿佛不知疲倦。
“你有抱怨的力气,不如多往脚下使几分。早一刻挖通,便能早一刻引水灌溉,岸上的百姓就少受一日的旱魃之苦。”
“李兄所言极是。这治水犹如……犹如治国,”
张煌言费力地将一满铲淤泥投入独轮车中,喘着气接话,试图用圣贤道理来安抚同僚,也安抚自己,“需廓清淤塞,疏导阻滞,方能水流通畅,国泰民安……唉!”
然而,这文绉绉的道理说到一半,终究还是被身体的疲惫打败,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
他望着脚下那仿佛深不见底的河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绝望:“只是……这已然在原有的古道上往下深挖了一丈有余了……竟还不见底么?莫非真要挖到那黄泉去?”
张国维要挖的深度,经过反复勘验,最终定在了一丈半。
这个深度,是他精打细算后的结果:既能最大限度地引取黄河之水,利用水势冲刷河道,又不至于过深而破坏地下含水层,影响沿岸百姓的井水水源。在他看来,治水非是与水搏命,而是与之共舞,需懂得分寸,知所进退。
然而,在工程的“广度”上,这位钦差大人可就毫无“分寸”可言了。
自从皇帝朱由检那一百万两的追加投资如同甘霖般抵达工地,张国维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底气,原本就颇为豪迈的作风,此刻更是“豪气冲天”。
整个贾鲁河故道沿线,已然看不到土地的本来面目。
目光所及,尽是乌泱泱的人群与喧嚣鼎沸的工地。民夫的数量翻了几番,从四面八方征调而来的青壮,如同蚁群般遍布在漫长的河床上,挥锹如雨,号子声震天动地。
原本需要精打细算、分批采购的石料、木材,如今被成山成海地运至工地,沿着河岸堆砌成一道道崭新的“山脉”。
巨大的夯锤被数十人合力拉起,再重重砸下,那沉闷而有力的“咚、咚”声,昼夜不息,仿佛大地的心跳,宣示着人力对自然的重新塑造。
张国维也不再局限于修复故道。他手持规划图,指点的范围扩大了数倍:这里的堤岸需要以条石重新包砌,那里的岔口应增设一道分水闸以调控流量,更远处,还要依着地势再开两条辅助的减水河,以备汛期分流……
每一项都是吞金的巨兽,但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用他的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陛下既信我,我必为陛下、为天下百姓,打造一个百年无忧的工程!” 这口气,仿佛他掌管的不是治河款项,而是自家取之不尽的私库。
李定国、刘文秀等人看着每日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虽知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心头仍不免阵阵发紧。唯有张国维,站在高处俯瞰这片由他主导的、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脸上尽是“钱就得这么花才痛快”的笃定与豪情。
这不,埋头苦干了整整两个月。
朱由检那笔令人振奋的百万两追加投资,便在仿佛无底洞般的工程需求中消耗殆尽。原本气势如虹的工地,如同被骤然抽去了筋骨,进度不可避免地缓慢下来,最终停滞在约莫七成完工的状态。
未包砌石块的土堤、尚未安装闸门的枢纽、只开挖了一半的减水河……诸多细节处都留下了资金的缺口,使得这浩大工程虽具骨架,却未能尽善尽美。
然而,在张国维看来,这已足够。毕竟,最核心的主体工程已然完工,贾鲁河故道全线贯通,沉沙池、灌溉池与核心闸坝皆已具备功能。开闸放水,让黄河按照他设计的路径奔流,在技术上已毫无障碍。
于是,那位与河南官场和士绅们熟悉的张国维,又带着他那套屡试不爽的策略回来了。
他广发请帖,筹备了一场规模空前的“竣工观礼”,意图再次用那“黄河变清,旱地得溉”的震撼景象,撬开所有人的钱袋,为那剩下的三成工程筹集最后的款项。
这一回,河南巡抚高名衡的反应却格外迅速且坚决。
他既不想再被当众“绑架”,也实在无力再从干瘪的藩库里挤出油水,更不愿看着这位钦差继续在自己的地界上“挥霍无度”。
于是,在收到请柬的当天,巡抚衙门便传出消息:高抚台因“积劳成疾,偶感风寒”,需静养数日,实在无法亲临盛典,唯有遥祝工程顺利。
这生病的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
不出众人所料,这场被张国维寄予厚望的“竣工观礼”,场面可谓冷清至极。
除了被引水希望吸引而来的周边百姓,以及职责所在、不得不陪同的刘文秀、李定国等将领外,那些曾被“盛情邀请”的地方官员、士绅名流,几乎是集体缺席。
谁也不傻,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张国维架在“利国利民”的火上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袋子被掏空?上次集资的“肉痛”尚在,这次任凭张国维把工程前景描绘得天花乱坠,回应他的也只有一片默契的沉默。
眼见“化缘”本地无望,张国维倒也不甚气馁,他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便又写下了一封情真意切、数据详实的奏本,快马加鞭,直送京城,再次稳稳地落在了朱由检的龙案之上。
“什么玩意儿………”
朱由检展开奏本,才读了几行,便忍不住气笑了。
这张国维,胆子是越来越肥了,奏本里不仅照例陈述工程伟大、资金告罄,末了竟还委婉地提出,希望“陛下能圣驾亲临,一观成效,便知臣所言非虚”,看完了,再决定是否追加投资。
这简直是把皇帝当成了可以随意请去为工程“站台”的乡绅富户!
朱由检内心吐槽:“朕是你说让来一下就能来的?天子出巡,銮仪扈从,一路耗费,估计都能赶上你这次要的追加投资了!这张国维,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朕脸上了!”
无奈归无奈,吐槽归吐槽。朱由检看着地图上那条已被重新激活的贾鲁故道,想着那初现雏形的灌溉体系,深知此事功在千秋,绝不能半途而废。他长叹一声,终究还是提起了朱笔。
“准奏。着户部再拨银五十万两,助其完功。然,此乃最后一笔,着张国维慎用之,若再有不济,朕亦无能为矣。钦此。”
批复完毕,朱由检将朱笔一搁,对着空荡的大殿半是告诫半是自嘲地低语道:“张国维啊张国维,朕这最后一笔‘天使投资’可算是给你了,你可千万别让朕……成了那‘接盘侠’才好。”
五十万两皇银的到来,让本已停滞的工地重新沸腾起来。张国维捧着那份带着朱批的谕令,脸上露出了“果不其然”的笑容。
他就知道,陛下终究是舍不得这功在千秋的工程烂尾。
这一回,张大人花钱花得更“精”了。
他没有再铺开新的摊子,而是将每一文钱都精准地砸在了那未完成的三成工程上。
采买的石料、招募的工匠,目标明确,直指那些关键的收尾部分:最后一段堤岸的巨石包砌,几处核心闸口的精加工,以及那条作为保险的减水河的彻底疏通。
整个工程仿佛一架即将组装完成的精密器械,正在被注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活力。
李定国、刘文秀、张煌言三人,如今也早已不复当初的迷茫与抱怨。
数月与泥土、民夫为伍的经历,磨去了他们身上不少属于年轻将领的毛躁,多了几分沉稳与坚毅。他们指挥着兵士协助工程,调度物资,维持秩序,一切井井有条,俨然已成了半个水利行家。
当最后一块条石被夯入堤岸,当最后一道闸门的绞盘被调试顺畅,张国维站在那巍然耸立的主水闸之上,俯瞰着脚下被他一手重塑的山河脉络,心中豪情激荡。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吼出了那道等待已久的命令:“开——闸——引——水——!”
沉重的闸门在数十名壮汉的推动下,伴随着巨大的嘎吱声,缓缓提升。
早已蓄势待发的黄河之水,如同被驯服的巨龙,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挣脱了束缚,沿着宽阔平整的贾鲁河故道奔涌而下!
浑浊的激流首先冲入巨大的沉沙池,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展开来,流速骤减,那浓稠的黄色开始沉淀。紧接着,经过初步澄清的水流通过一道道设计精巧的闸口,被有序地分流进入纵横交错的灌溉渠系,如同血脉般,流向广袤而饥渴的平原。
沿岸成千上万的百姓发出了震天的欢呼,许多人跪倒在地,对着流水磕头,称颂着皇恩浩荡,也感念着这位近乎偏执的钦差大臣。
张国维这就打道回京了?
不,不,不。这位治水钦差的行程,从来就不按常理出牌。
他带着李定国、刘文秀、张煌言,驾着那辆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车辙吱呀作响的马车,竟是一路向西,朝着关中方向而行。
“大人!”
刘文秀望着道路两旁愈发陌生的黄土沟壑,终于按捺不住,凑到马车窗边,对着车内一脸闲适、仿佛在游览风光的上司问道,“这……这水不是治完了吗?咱们不是该回京向陛下复命吗?再往前,可就是陕西地界了!”
张国维闻言,从车窗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一种意犹未尽的兴奋,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刘百户,此言差矣!咱们的治水大业,还未竟全功呢!”
“………………”
李定国、刘文秀、张煌言三人闻言,顿时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同样的茫然与难以置信,齐刷刷地望向张国维,仿佛在看一个说着天外奇谈的方士。
只见张国维伸出手指,指向西方,语气变得深沉而富有洞察力:“尔等可知,这黄河之水为何裹挟如此巨量的泥沙,成为‘浊河’?其根源,大半在这关中之地!
历经数千年耕种砍伐,水土流失,这八百里秦川的表土已然流失殆尽,裸露出大片黄土。每至雨季,泾、渭诸河便将这些宝贵的泥土冲入黄河,一路东去,淤塞河道,抬高河床,这才是黄河为患的根源之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位年轻将领震惊的脸庞,继续说道:“只在河南下游疏浚,犹如扬汤止沸,虽能解一时之困,却难除百年之患。若要黄河长久安澜,须得正本清源,从这关中的水土保持做起!”
“可……可是大人!”
张煌言最先从这宏大的构想中惊醒,想到了最现实的问题,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咱们……咱们没钱了啊!陛下的拨款已经用完,河南那边也……也实在榨不出油水了!”
“无妨,无妨……”
张国维却只是笑呵呵地摆了摆手,那神情轻松得像是要去赴一场老友的茶会,而非开启一项可能比治理贾鲁河更加艰巨的工程,“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钱嘛,总归是会有的。”
“………………”
三位年轻将领看着自家上司那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乐观模样,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无言的沉默之中。
唯有那辆空马车,载着一位满怀治水宏图的钦差和三位内心充满“前途未卜”之感的下属,以及一个“钱从何来”的巨大问号,晃晃悠悠地,坚定地,驶向那片广袤的、被认为是黄河泥沙源头的黄土高原。
他们仿佛能听到,关中地区的官员和乡绅们的钱袋子,正在远方发出瑟瑟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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