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税……到底收不收?”
紫禁城的暖阁里,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这几天一直被这个念头搅得心神不宁。
案头那份由户部尚书范文景呈上的奏疏,让他坐立难安。
奏疏里是一个天文数字——一万亿。
这不是凭空臆想,而是范文景带着户部大小官吏,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档案中,依据白纸黑字的田契、税簿,从孝宗皇帝朝开始,一笔一笔为江南士绅们核算出来的“欠税”总额。
这不仅仅是本金,那位一丝不苟的范尚书,还非常“贴心”地参照旧例,为他们算上了百余年来的累计利息。
字据?当然有。
从弘治年间“暂行”的优免条例,到万历时“权宜”的加恩政策,再到天启朝“不得已”的蠲免……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江南巨室们合理合法拖欠税赋的护身符。
这些“字据”在当年是皇恩浩荡,时过境迁,在范文景的算盘下,却成了他们拖欠皇粮国税的铁证。
那么问题来了,范文景自己就是士绅出身,他为何要对同阶层下如此狠手,做起事来比寒门官员还要酷烈?
原因无他——他被人指着鼻子骂惨了。
自他接任户部尚书,弹劾他的奏章便能车载斗量。
这还不算,更有甚者,在朝会之外,在衙门口,都曾有人堵着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对他进行人身攻击。
骂他是“国朝第一酷吏”,说他“以盘剥百姓为能事”。
更有人翻出他当年在河南任巡抚时的旧账,攻击他“尸位素餐”、“庸碌无为”,将当时河南的民生凋敝全都扣在他的头上。
最让他血压飙升的,是那些涉及家人的诅咒。
有人在他衙门的照壁上用朱砂写下大字,咒他“助纣为虐,断子绝孙”,更不堪入耳的,是那句市井流氓式的诅咒——“生儿子没屁眼”!
这些污言秽语,深深扎进了这位自诩清流、极重脸面的士大夫心中。
他原本或许只是想恪尽职守,为国库增收,但这一番铺天盖地的辱骂,彻底激起了他的书生意气和一股狠劲。
“好啊!你们骂我是酷吏?那我便‘酷’给你们看!”
“说我尸位素餐?如今我便‘有为’一次!”
“咒我断子绝孙?我便先断了你们这些蠹虫的根!”
正是这股被彻底激怒的执拗,让他一头扎进了故纸堆,硬是凭着那些“字据”,算出了那一万亿的天文数字。
他这已不仅仅是在为皇帝办事,更像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向所有辱骂他的人,进行一场偏执而激烈的报复。
所以说,老范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了些。虽说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在这官场上沉浮数十载,可那股子书生意气与执拗劲儿,到底没能完全磨平。
碰上这等指着祖坟骂的污糟事,还是忍不住要较真、要报复,非要弄个惊天动地出来。
反观那位刚致仕回乡的毕自严毕老部堂,人家那才叫真正的火候。
八十多载的人生风雨,什么阵仗没见过?骂他的人,从御史言官到地方豪强,比骂范文景的只多不少,言辞或许更甚。可你几时见过毕老大人动过真怒?
于他而言,那些攻讦诋毁,不过是过耳的穿堂风,甚至是些污浊之气。他老人家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真真儿是“视之如屁”,轻轻一拂袖,便散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那份定力,那份超然,是岁月和阅历熬煮出的真境界。
“唉……”
一声沉重的叹息在乾清宫中回荡,朱由检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现实。
“传旨……暂且搁置旧账,着江南各省,限期补缴自崇祯元年至今的积欠。”
他到底还是退了一步。那跨越百年的万亿欠账,牵扯太广,水太深,眼下的大明,经不起这般惊涛骇浪。他只能先着眼于当下,从自己登基后开始的欠款收起,这已是底线。
然而,旨意易下,执行人选却成了天大的难题。
这趟差事,早已超越了“得罪人”的范畴。
这无异于是将身家性命,乃至身后名节,全然押注在皇帝一人的决心与信誉之上。江南那片锦绣之地,关系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去执行这道旨意的人,无异于孤身闯入龙潭虎穴。
那位钦差在推行过程中,会遭遇何等阻力?
当他被整个江南官场、士林孤立甚至围攻时,他会不会想,一旦事有不谐,陛下会不会为了平息众怒,将他当作替罪羔羊推出去,以“操切从事”、“激变地方”的罪名顶下所有罪责?
尽管朱由检登基以来,从未让任何臣子为自己背过黑锅。但这一次,面对可能引发的巨大动荡和朝局反弹,连他自己心里都没底。他甚至悲观地预感到,这件事,恐怕最终真的需要一个人来“顶缸”,才能让这场风波勉强收场。
“难啊……”
朱由检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还得自己上。
“罢了,既然注定要有人来做这个恶人……那就朕亲自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
反正他朱由检在江南士林口中的名声,自登基以来就没好过——刚愎、多疑、刻薄,什么难听的头衔都戴过了。既然已经臭名远扬,再添上一笔“横征暴敛”的骂名,又能臭到哪里去?
心一横,他当即命司礼监拟旨,明确要求江南各地,限期补缴自崇祯元年以来的所有积欠。
然而,圣旨发往内阁不过半个时辰,竟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首辅钱龙锡几乎是跟着传旨太监的后脚,一路小跑着进了乾清宫。
“陛下!陛下三思啊!”
钱龙锡还未站定,便带着哭腔急呼,双手因激动而不停地比划着。
“陛下,朝廷如今府库充盈,远非昔日捉襟见肘之时啊!前年刚刚重新丈量了天下田亩,根基初定,人心甫安。此刻若骤然行此追缴之事,等同向天下宣告朝廷言而无信,新政反复!这……这是要出大乱子的啊,陛下!”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真切的惶恐:“江南乃国家财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老臣恳请陛下,万不可因小失大,动摇国本啊!”
“可…可他们欠朝廷的税银…”
朱由检抬眼看着钱龙锡,像个被赖账的债主,声音也低了几分,“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拖着,永远不给了吧?”
钱龙锡见皇帝这般情态,心下稍安,知道陛下并非听不进劝,只是心里那口气顺不过来。
他连忙凑近一步,语气放缓,带着劝慰,也更带着剖析利害的郑重:“陛下,老臣斗胆再问一句,如今户部岁入,刨去各项开支,每年尚有近千万两的结余。
陛下,这已是近年来未有之宽裕了!辽东的军饷、九边的开支,皆能按时发放,国库已然无虞。您……您还觉得不够吗?”
“那……那这事儿,难道就这么算了?”
朱由检像是没听见钱龙锡的话,兀自在殿中踱着步,眼神发直,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那个天文数字:“一万亿呢……稚文,那可是一万亿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魔怔的执念,仿佛整个心神都被这个数字魇住了。理智上或许明白首辅的顾虑,但情感上,那笔巨大的、本该属于国库的财富,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反正……反正,”
他停下脚步,看向钱龙锡,语气变得有些蛮横,“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欠了,就是该还的……”
钱龙锡看着皇帝这般模样,心中又是无奈又是了然。
他知道,陛下这是钻了牛角尖,若不给他一个能下的台阶,这事儿怕是过不去了。
他再次躬身,声音放得更缓,带着引导的意味:“陛下,追缴之法,未必只有强索一途。您……何不效仿孝宗皇帝旧事?当年亦有积欠,孝宗皇帝是如何处置的?示之以恩,结之以义,往往能收奇效啊。”
“……”
朱由检沉默了一下,眼神似乎清明了些许,但随即又被那庞大的数字拉了回去,喃喃道:“……可那是一万亿啊……稚文。”
钱龙锡见状,知道皇帝的心思已有些活动,只是面子上还转不过来,便趁热打铁道:“陛下,容老臣细言……” 他准备将那“如孝宗行事”的具体方略,细细道来。
“陛下,孝宗皇帝当年面对荆襄流民积弊,并非一味派兵清剿,而是遣原杰前往抚慰,设府置县,化剑为犁,终成‘原杰抚治’之美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他略作停顿,让朱由检消化一下这个典故,随即切入核心:“江南积欠,犹如顽疾,强攻猛药,恐伤国体。老臣愚见,陛下何不效仿此‘抚’字诀?与其耗费国力,去追讨一纸空文,不如……让它变得有用。”
“有用?”
朱由检的注意力终于被这个词稍稍拉回。
“正是。”
钱龙锡目光微凝,“陛下可明发上谕,历数江南士绅累世积欠,有负国恩。然,朕体恤天下,念及尔等或亦有难处……故,特旨,崇祯元年之前之所有积欠,尽数蠲免,一笔勾销!”
“什么?!勾销?!”
朱由检几乎要跳起来,脸上满是肉痛与不解。
“陛下莫急,请听老臣说完。”
钱龙锡不慌不忙,继续道,“此乃‘示之以恩’。接下来,便是‘结之以义’,亦是‘约之以法’。在蠲免旧欠的旨意中,必须严正申明:自旨意到达之日起,各地务必严格依新丈田亩,足额缴纳每年正赋。凡再有拖延、诡寄、逃避者,旧账新罪一并清算,绝不宽贷!”
他看着若有所思的朱由检,总结道:“陛下,如此一来,我们放弃的,是百年来根本无法收上来的‘死账’;得到的,是一个清清楚楚的底线,和未来每年稳定无误的‘活钱’。
江南士绅得了天大的面子与实惠,若再不知趣,便是自绝于朝廷,届时陛下再行任何手段,天下人也无话可说。这,便是……以空间,换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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