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摘星楼一层灯火通明。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身着白衣气质洒脱不羁，正斜倚在窗边自斟自酌。
此人就是宣和画院里的传奇人物，天才画师罗渐鸿。
罗渐鸿的身世有几分坎坷，他原本是富商之子，自小锦衣玉食，后来家族卷入大案，一夕之间富贵烟消云散，罗渐鸿不得不依靠卖画维持生计。
一边卖画一边研究的罗渐鸿开始尝试临摹真迹，之后低价售卖仿画，再后来他被贵人赏识推荐来到了宣和画院。
如今，他的画作价值不菲，不过他性情孤高，不入眼者，千金难求一笔。
在画院里，罗渐鸿是我行我素的典范，他经常迟到早退，视规则于无物，气得掌管风纪的画学正屡次告到院长和副院长面前。
但罗渐鸿画工又实在了得，虽然他经常不按照教授的来，但负责授课的艺学却对他青眼有加，在院长和副院长面前为他说好话。
院长和副院长对于罗渐鸿的观感也是两极分化。
院长温修竹是个和蔼发福的老者，他对行事张扬的后辈格外宽容，对罗渐鸿的逾矩，多是睁只眼闭只眼，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副院长孟文叙身材高大，面容严肃，他操心院内事务，看起来比温修竹更像是院长。
孟文叙认为恃才傲物乃是画者大忌，经常对行事出格的学生通报批评，其中当然也有罗渐鸿，不过罗渐鸿对此毫不在意。
今日画学生齐聚于此，正是冲着罗渐鸿现场作画而来，有人为偷师学艺，有人则盘算着抢先订下墨宝，转手便翻倍卖出。
曲迦音、沈玉衡和谢云舟步入摘星楼，和众位同窗一一寒暄。
有些人在稍远的地方窃窃私语，他们正在猜测谁能在接下来的评选中拔得头筹，现在热门的人选有罗渐鸿、沈玉衡和曲迦音。
沈玉衡擅长画花鸟植物，曲迦音擅长画山水，而罗渐鸿不拘题材，画风自成一派。
如今这三人都没有递交自己的画作，究竟谁能成为此次最优秀的画学生还不得而知。
已经有画学生暗地里就最终人选问题进行押注，当然这是万万不能被画学正和副院长知晓的。
这次聚会由品茶开始，大家落座之后，善于分茶的画学生取来上好团茶，用银砧击碎，在碾罗之后，注汤击拂，随后在汤花上作画。
众人看着汤花上勾勒出的写意山水，为此叫好并纷纷进行品茗，之后有人现场作诗，应和此情此景。
茶过三巡，便是今晚的重头戏——掣签作画。
大家开始掣签，每签都有一两句诗，诗中描述了一些景色，抽中签文的人要据此作画。
不过还不止于此，抽中签文的人在作画之前，击鼓传花，花落谁手，谁就要与抽签的人同题竞绘。
随机命题和同场较量，让画作的产生更具趣味性和悬念感，因此每次这种画学生聚会大家都很有兴趣参加。
众人目光投向窗边独酌的罗渐鸿，但他只是喝酒，对周围置若罔闻。
罗渐鸿作画，需得酒意微醺，状态方至。无感之时，谁也请不动他。
对此画学生们早已习以为常，目光便转向了素来温婉得体的沈玉衡。
沈玉衡是画院内公认的好学生，她画风细腻，待人更是亲切友善，风评很好。
沈玉衡从容上前，抽出一签念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是白居易《大林寺桃花》里的一句，描述了暮春时节峰回路转的惊喜。
巧的是沈玉衡抽中之后击鼓传花，彩绸扎成的花球正落到了谢云舟的手中。众人发出友善的哄笑，沈玉衡与谢云舟亦相视莞尔。
沈玉衡和谢云舟略作沉吟，开始濡墨，而后悬腕挥毫。
随着两个人下笔，截然不同的画卷徐徐展开。
沈玉衡的画作里，左下角粉白的桃花灼灼绽放，占据了画面的不少位置，而在桃花的后方，有一条宽阔的道路通向远方。
路的尽头，桃林掩映间，一座古朴的山寺若隐若现，在重山之下，在云雾氤氲之间。
这幅画重点描绘了桃花之美，她以最擅长的花鸟点睛，而山寺的渲染和虚化，巧妙营造出引人入胜的层层递进之感。
围观画生中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声，为她细腻娴熟的笔触所折服。
曲迦音忍不住赞叹：“近景细腻入微，远景朦胧写意，令人心驰神往。”
这一番话引得众位画学生颔首称是，此时大家看向谢云舟的画，他的画立意迥异。
画面中心是一个古朴的庭院，一株桃树虬枝盘曲，树下一位身着素白长衫的中年男子孑然而立。
他发丝有些凌乱，鬓角斑白，但眼神中透出惊喜，只因为头顶上桃花正在盛放。
男子正伸出手，想要触摸粉白与绯红交织的花瓣，又怕惊扰了这份暮春的馈赠。
此时院中其他树木早已过了花期，唯此一树桃花正在绽放。
虽然谢云舟还没有画完，曲迦音已经明白了他的立意。
曲迦音说：“桃花在暮春绽放，正如诗人即将步入暮年时，仍希望自己可以再展宏图。以形写神，从细节处见真性情，十分巧妙。”
谢云舟听闻曲迦音这番夸赞，仍然下笔不停，但耳根稍稍红了几分。
沈玉衡和谢云舟作画时，罗渐鸿不知何时已拎着他的小酒壶踱到近处，目光在两人画作上短暂停留，但什么也没说。
之后沈玉衡和谢云舟继续作画，接下来轮到曲迦音掣签。
曲迦音探手入筒，取出一签，朗声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是杜甫的《旅夜书怀》里的两句诗，抒发了他孤苦的心境。
随后击鼓传花，花球停在了一个年轻画学生顾染的手中。
顾染入学没多久，天资不错，但还需要继续学习，与曲迦音同主题作画，让他有一些局促。
周围响起善意的鼓励：“顾师弟，无妨，尽兴便好！”
顾染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也铺开了纸。
曲迦音并未急于落墨，她凝望着空白的纸面，似乎在体会诗句中的韵味，又似在思考如何将其展现在眼前。
罗渐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移到了她的身后，默默注视着她。
顾染率先动笔，他描绘了远方而来的江流，在水流激荡处，一只沙鸥振翅而飞，正奔向天上皎洁的明月。
远处繁星点点，繁星之下是广袤的平野。
顾染的这幅画笔法虽显稚拙，但这般朴素地直抒胸臆，倒也有一番未经雕琢的清新自然。
曲迦音的画作内容更加丰富，画面左侧探出一点悬崖之上的虬枝，虬枝之下是奔涌的江流，水波汹涌。
画面右侧，一道飞瀑从云雾缭绕的高山垂下，融入浩瀚江流之中。
错落有致的构图，让视觉效果饱满丰富。
画面上方是星光点点的天幕，皎洁明月高悬，将清辉洒落。一只白色的沙鸥，正奋力翱翔于广阔天地之间。
这幅画，有茕茕孑立的孤寂，又有向明月而行的执着。
曲迦音对山水肌理和空间层次的把握，尤其是对色彩的表达非常动人，引得周遭画生们屏息凝神，品评赞叹。
就在众人沉浸于这幅画卷时，一直静立在她身后的罗渐鸿，目光紧盯画中那轮皎洁明月，忽然仰头，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
“我也来抽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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