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堤之夜后的几天，顾府像一锅表面平静、内里却已接近沸点的水。
玉清待在他的院子里，春日暖阳依旧，茶花新叶舒展，池中锦鲤悠游，一切看似与往常无异。但他那颗被狠狠搅动过的心，却再也无法回归之前的死寂。
额间那个一触即分的吻，如同一个烙印，带着灼人的温度，时时提醒着他那一夜的疯狂与失控。
顾枭的泪水，顾枭的拥抱，顾枭绝望的吻……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与过去那个冰冷、威严、难以捉摸的顾大少爷形象剧烈冲突，拼凑出一个他完全陌生、却又莫名牵动他心肠的男人。
他变得有些敏感，尤其是对院外的动静。
送饭的小厮依旧是那个低眉顺眼的少年，但玉清注意到，他这几日摆放碗碟时，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
一次，那盛着鸡汤的白瓷盅甚至因为他动作的仓促，在托盘边缘磕碰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汤汁都溅出了些许。
小厮吓得脸色一白，慌忙用袖子去擦，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连声道：“小的该死！小的手滑！”
玉清没有责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近乎慌乱的举动，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层。
午后，他照例在院中散步，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着。靠近院墙时，隐约听到墙外小径上传来两个粗使婆子压低的交谈声。
“……可不是闹翻了天！听说大少爷当着老太爷和几位叔公的面，直接把苏家的帖子给撂了！”一个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惶恐。
“天爷！这……这怎么使得！苏家那是好相与的？老太爷怕是气得……”另一个声音更加惶急。
“嘘！小声点！……里头摔东西的声音，我在二门都听见了！还说……还说除非他死了，否则绝不上苏家的门……”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似乎是有人在叫她们，脚步声匆匆远去。
玉清站在原地，手脚一阵冰凉。
撂了帖子……绝不上苏家的门……这些零碎的话语，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是因为那夜吗？因为他那句诛心的反问，还是因为那个逾矩的吻？
傍晚时分，李管家罕见地亲自过来了一趟。
他穿着那身万年不变的灰布长衫，但脊背似乎没有往日挺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
“玉清先生。”他的声音依旧客气，却带着点紧绷，“近日府中事务繁杂，恐有冲撞。大少爷吩咐，请您务必安心在院内静养，若无必要，切勿随意走动。”
他没有看玉清的眼睛，交代完这句，便匆匆拱手离去，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麻烦。
玉清看着李管家略显仓促的背影，又想起小厮的惊慌和婆子的低语，一颗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顾府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而这场风暴，似乎正是由他这方偏僻的院落，由那一夜不合时宜的靠近与真实，所引燃。
不安的预感，在接下来的一个下午，得到了残酷的印证。
起初，只是府邸深处传来一些模糊的、被重重屋宇院墙阻隔的喧哗，像是很多人聚集在一起争论着什么。
玉清正对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神不宁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哐当——！”一声极其清脆刺耳的、瓷器重重摔碎的声音，猛地穿透了空间的阻碍，尖锐地扎进了玉清的耳膜。
那声音如此响亮，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仿佛摔碎的不是一件器物，而是某种不可挽回的关系或期望。
玉清拿着书卷的手一抖，书“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充满了震怒的咆哮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虽然听不真切具体词语，但那雷霆般的怒意，却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让远在偏院的玉清都感到一阵心悸。
“……逆子！……顾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断断续续的怒吼，夹杂着更激烈的、似乎是顾枭的反驳声，以及其他人劝解、附和、指责的嘈杂声浪。
玉清站起身，走到窗边。
明明窗外阳光正好，但他却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动。
那不是物理上的震动，而是一种无形的、由权力核心爆发的激烈冲突所带来的、弥漫在整个顾府上空的低气压和心灵上的震颤。
他看见院外偶尔有仆役低着头，几乎是踮着脚尖小跑而过，个个面色如土，连大气都不敢喘。
整个府邸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漩涡，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只留下那来自风暴中心的、令人窒息的余波。
冲突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到了华灯初上时分，那激烈的争吵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似乎加入了女眷哭泣和哀劝的声音，但很快就被更严厉、更暴躁的男性呵斥声压了下去。
玉清再也无法安坐，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手指冰凉。
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他却毫无胃口。耳朵竖着，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预示结局的声响。
他知道，顾枭正在承受着什么。
是为了他吗？还是为了他自己那不愿被束缚的意志？
或许两者皆有，但无论如何，那个身处风暴中心、独自面对整个家族压力的身影，此刻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
他想起了顾枭醉酒后的呓语，想起了他眉宇间常带的疲惫，想起了他枕在自己膝上那难得的脆弱……也想起了他吻他时，那不顾一切的疯狂。
这个男人，并非无所不能。
他也会痛苦，也会挣扎，也会为了某个选择，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夜色渐深，府邸深处的喧嚣终于渐渐低沉下去，但那种紧绷的死寂，却比之前的吵闹更加让人不安。
玉清站在窗前，望着墨蓝色的夜空，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担忧和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负罪感。
他知道，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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