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玉清铺开一张宣纸,研了墨,提笔临摹着一本旧字帖。这是顾枭前几日让人送来的,说是让他练字静心。
字是颜体,丰腴雄厚,玉清写起来有些吃力,却也能让他暂时忘却时间的流逝。
笔尖刚勾勒出一个“安”字的宝盖头,一阵沉闷的轰响,毫无预兆地滚过天际。
不是雷。
玉清的手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污迹。
雷声是炸裂的、清脆的,来得快去的也快。这声音却不同,低沉,连绵,像是巨兽在极远的地方发出痛苦的喘息,一声接着一声,闷闷地敲在人的心口上。
他放下笔,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凝神细听。
声音似乎是从城墙那边传来的,隔得远,听不真切,但那股子撼动地面的力量,却隐隐传了过来。
院子里伺候的小厮也停下了洒扫的动作,拄着扫帚,侧着脑袋,脸上带着点茫然。
月亮门外,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压低了的、带着惊惶的交谈。
“什么声儿啊?怪吓人的……”
“不会是……炮吧?”
“别瞎说!快干活去!”
管家的呵斥声响起,带着一丝紧绷。
下人们噤了声,散开了,但那种惶惶不安的气氛,却像水渍一样,在顾府这方天地里无声地蔓延开来。
玉清站在那儿,许久没有动弹。春风拂过他的面颊,带着花香,却吹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寒意。
他对战争没有概念,最长久的颠沛流离也不过是从南风馆到顾府。但这声音,以及府里人脸上那种强自镇定的慌乱,让他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回到石桌旁,看着纸上那个写坏了的“安”字,墨迹团团,像个嘲讽。他默默地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了角落的废纸篓里。
整个下午,那炮声时断时续,如同背景里挥之不去的杂音。玉清再也无心练字,也无心看书,只是坐在那里,听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仆人准时送来了晚膳,三菜一汤,比平日里还多了一道精致的点心。
送饭的婆子低着头,脚步匆匆,放下食盒就走,一句话也没有。
玉清拿起筷子,拨了拨碗里的米饭,终究还是放下了。
他抬眼望向院门口,那里空荡荡的。
顾枭今天,没有来。
往日的这个时候,他或许已经坐在对面,或许刚喝完一杯茶,或许正说起外面听来的趣闻。今日的缺席,在这隐约的炮声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和沉重。
夜幕完全降临,远处的轰鸣似乎暂时停歇了,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却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弥漫在寂静的夜里。
玉清第一次觉得,这四方小院,并非坚不可摧的牢笼,它也可能在某个瞬间,被外界的风暴轻易撕碎。
夜里,玉清睡得并不踏实。远处似乎又响了几声闷响,像是梦魇里的回音。
他迷迷糊糊间,被院墙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那脚步声很重,带着熟悉的频率,是顾枭。
他似乎在门口与值夜的人低声交代着什么,语速很快,玉清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加强警戒……”“……任何人不得……”
心口莫名发紧,玉清坐起身,黑暗中,能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
他摸索着披上外衣,双脚刚沾地,房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顾枭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带着一身深夜的寒凉之气闯了进来。
他没有穿军装外套,只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领口扯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朦胧的月光勾勒出他疲惫的轮廓。
他显然也没料到玉清醒着,脚步顿了一下。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玉清摇了摇头,没说话。
顾枭不再多言,径直走到桌边,摸到桌上的茶壶,也顾不上是冷是热,对着壶嘴就灌了几大口。
放下茶壶时,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浓重的酒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玉清看着他被月光照得半明半暗的侧脸,那紧抿的嘴唇和深锁的眉宇,像是有千斤重担压在上面。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外面……是打起来了吗?”
顾枭猛地转过头,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锐利地看向他,玉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顾枭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目光里的锐利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取代。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哑声道:“没什么大事,你别瞎想,安心待着就好。”
这话语苍白无力,连他自己似乎都说服不了。他向前走了一步,靠近玉清。
玉清能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烟草、汗水和尘土的味道,还有一种类似于铁锈的、不祥的气息。
顾枭抬起手,指尖带着夜露的冰凉,似乎想碰触玉清的脸颊。
玉清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没有躲闪,但那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皮肤时,却停滞了,然后缓缓收了回去。
“睡吧。”顾枭最后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低沉。
他深深地看了玉清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疲惫,有关切,或许还有一丝玉清不敢深究的决绝。
然后,他转身,像来时一样,大步离开了房间,融入外面的夜色中。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玉清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顾枭带来的寒气和烟草味。
那句“没事”言犹在耳,但他眼前反复闪现的,却是顾枭布满血丝的双眼,紧锁的眉头,以及那最终未能落下的手。
他缓缓坐回床沿,手心里一片冰凉。
这一次,他无比确信,顾枭在骗他。外面的情况,绝不像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那隐约的炮声,府内压抑的气氛,还有顾枭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战场的气息,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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