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在溪木镇度过的这个夜晚,是他漫长生命中最为煎熬的时光之一。
他住在镇里唯一那家简陋的旅店,窗外是小镇压抑的寂静,窗内是他心中翻腾不息的愧疚与海潮般涌来的、关于艾文最后的记忆画面。
他几乎没有合眼,天刚蒙蒙亮,便起身整理行装。
他深知自己在此地多停留一刻,对克里斯一家而言,或许都是多一分的折磨。
他的存在,本身就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那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他结算了房钱,又找到镇长老约翰,留下了一笔远超过实际需要的钱币,委托他代为照顾克里斯一家日后可能遇到的困难,并支付了昨日帮忙村民的一些费用。
做完这些,他最后的目的地,依旧是那栋仿佛连空气都凝固着悲伤的房子。
他没有勇气再次敲响那扇门,也没有资格再去面对玛莎那双空洞的眼睛。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克里斯家紧闭的门外,隔着那层薄薄的木板,仿佛能感受到屋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
晨光熹微,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射在冷清的门前空地上。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那扇门,再次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躬。
这个动作持续了许久,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歉意、悔恨与沉重的哀悼,都凝聚在这无声的致意之中。
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任何补偿都微不足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背负着这份永恒的罪责,离开这里,去完成他未尽的责任。
就在他直起身,准备悄然离去时,铁匠铺侧面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里昂·克里斯走了出来。
他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眼下的乌青浓重,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脸上的疲惫如同刀刻斧凿。
但他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旧布衫,虽然神情依旧沉痛,那股昨夜几乎要毁天灭地的狂躁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的手上还沾着些许新的木屑,似乎刚刚结束某种细致的活计。
两个男人,在清冷的晨光中,隔着几步的距离,沉默地对视着。
维克多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悲痛,也有一种准备接受任何斥责甚至仇恨的坦然。
里昂的目光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封锁在了那坚硬的井壁之下。
他看着维克多,看着这个带来噩耗、却也曾是儿子的接引导师的男人。
愤怒吗?怨恨吗?或许都有。
但他更清楚,海上风浪无情,袭击者凶狠,这并非维克多一人之过。
艾文的选择,是那孩子自己的意志。这个认知,像最苦涩的胆汁,灼烧着他的心,却也让他无法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眼前之人。
最终,里昂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质问,没有哭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的波动。他只是对着维克多,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僵硬而短促,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它不代表原谅,也不代表和解,更像是一种……无言的接受。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接受维克多的告别,也接受彼此今后天各一方、各自承受痛苦的命运。
点过头后,里昂便立刻转回了身,重新走进了铁匠铺,将那扇小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维克多复杂的目光。
维克多站在原地,望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心中五味杂陈。
里昂的沉默与那个点头,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让他感到沉重。他明白,这是这个男人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回应”了。
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气,转身,沿着来时的那条路,步履依旧沉重,却不再停留,默默地离开了溪木镇。
他的身影消失在镇口的薄雾中,带走了部分凝滞的压抑,却将更深的、需要漫长时光来舔舐的伤口,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他心中立下誓言,必须返回学院,必须查清袭击的真相,这不仅是为了艾文,也是为了告慰这对心碎的父母。
……
夜幕再次降临,如同巨大的黑色绒布,将溪木镇连同其内的悲伤一同温柔而又残酷地包裹。
克里斯家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分割出几块模糊的亮斑。
玛莎终于在身心极度的疲惫和泪水的浸泡中昏睡过去,躺在卧室的床上,即使是在睡梦里,她的眉头也紧紧蹙着,偶尔会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带着哭腔的梦呓。
莉雅蜷缩在母亲身边,小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只灰色的、不再发光的蝴蝶,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里昂坐在床边的阴影里,像一尊守护着废墟的沉默石像。
他听着妻子不均匀的呼吸声,看着小女儿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的神情,白日里强行筑起的冷静外壳,在夜的寂静中渐渐出现了裂痕。
巨大的悲痛如同永不退潮的海水,再次漫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房间角落的一个旧木箱上。那里存放着一些艾文小时候的物件。
他站起身,脚步沉重地走过去,打开箱子,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里面是一些泛黄的纸张,几件小了的衣物,还有……几把艾文幼时玩耍、后来练习基础动作用的木刀。
他拿起其中一把。那是他几年前,在某个冬夜里,就着炉火,用一块纹理细腻的枫木,亲手为儿子削刻的。
木刀做工不算精致,甚至有些粗糙,刀身因为长期的抓握和挥舞,已经被磨得光滑温润,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琥珀色光泽,上面还隐约能看到艾文小小的指印和无数次练习留下的细微磨损痕迹。
里昂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地抚过木刀的每一个弧度,每一道刻痕。
冰凉的木质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点燃了无数鲜活的回忆——艾文第一次拿到木刀时兴奋雀跃的样子;他在后院像模像样地模仿巡林客汉克挥砍动作的稚嫩姿态;他偶尔会拿着木刀,跑来铁匠铺,仰着小脸问自己发力技巧……
那些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泪水,这个坚毅的男人一直强忍着不在人前落下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面对着儿子遗留下的、充满生命印记的木刀,再也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
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光滑的木刀刀身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又缓缓滑落。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宽阔的肩膀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
悲痛依旧刻骨铭心,如同心脏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永远无法填补。
但是,当他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看向床上沉睡的玛莎和莉雅时,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开始从绝望的深渊中艰难地滋生出来。
那是责任。
他是丈夫,是父亲。
他是这个家最后的支柱。
艾文已经不在了,他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但他不能让这个家也跟着彻底垮掉。玛莎需要他,莉雅更需要他。
如果他倒下了,她们该怎么办?艾文如果在天有灵,也绝不会希望看到他们沉沦在无尽的黑暗里。
“艾文……我的孩子……”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爸爸知道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选择了保护你的导师……爸爸……以你为荣……”
这念头带着撕心裂肺的痛,却也带来了一丝奇异的、支撑的力量。
“你放心……爸爸会振作起来……会照顾好妈妈,照顾好莉雅……这个家,还在。”
他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哀恸,强行压回心底深处。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把承载了无数回忆的木刀放回木箱,合上盖子,仿佛也暂时封存了那份汹涌的情感。
他回到床边,为沉睡的玛莎掖好掀开的被角,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俯下身,在熟睡的小女儿莉雅带着泪痕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无比轻柔、却充满了誓言般力量的吻。
窗外,夜色浓重,万籁俱寂。溪木镇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
但在克里斯家这间漆黑的卧室里,一丝属于生者的、名为“责任”与“守护”的微光,已然在绝望的灰烬中,顽强地重新点燃。
前路依旧漫长而黑暗,但这个家的男主人,已经挺直了他的脊梁,准备迎接黎明,以及黎明之后,必须走下去的、没有艾文的人生道路。
喜欢黑日魔尊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黑日魔尊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