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凤仪宫出来，林小鱼的腿就有点不听使唤。
在宫道拐角，陆沉正穿着一身黑衣等着。他看到林小鱼发白的脸，立刻皱起眉头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确认她没事，才伸手扶住她的胳膊，什么也没问。
他的手很暖，力气也大，林小鱼被他扶着，狂跳的心总算安稳了点，那种被人盯上的冰冷感觉也退去不少。
“没事吧？”陆沉低声问，声音里有点紧张。
林小鱼摇摇头，扯出一个笑：“没事，就是里面太闷，熏香闻得头晕。”
她没提皇后的事，不想让他平白跟着操心。
一个小太监跑过来带路，躬着身说：“侯爷，夫人，皇上在御书房等着了。”
御书房跟凤仪宫完全不一样，没有呛人的熏香，只有一股墨水和旧书的味道。
这里不怎么华丽，四面墙都摆满了高到屋顶的书架，光线从窗户照进来，能看见空气里飘着的灰尘，看着很安静，但待在里面总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一个穿着龙袍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书案后，他看着有些累，眼下发青，但眼神却很亮，正带着打量的意思看着他们。
“臣陆沉，携内人林氏，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沉拉着林小鱼跪下行礼，动作很稳。
“起来吧。”
皇上的声音有点沙哑，他挥了挥手，“陆沉，这次北境打赢了，你是头功。兵部的战报朕看过了，写的很细。”
他停了一下，目光从陆沉身上，转到了旁边的林小鱼身上。
“听说你夫人刚从皇后那儿出来？”
林小鱼的心跳漏了一拍，头埋得更低了，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陆沉往前站了一步，高大的身影正好把林小鱼挡住大半，隔开了皇上的视线：“是，内人头回进宫不懂事，皇后娘娘召见，教了她一番。”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皇上不咸不淡的说，手指在桌上轻轻的敲了敲，那笃、笃的声音，一下下都像敲在人心里。
“朕叫你们来，是想听点战报上没有的东西。陆沉，你说说，这一仗，最危险的地方是哪？最巧合的地方又是哪？”
陆沉正准备开口，把战局的关键和兵力部署的危险说一遍。
皇上却摆了摆手：“这些军国大事，朕都知道。朕想听的，是人的事。”
他的眼神越过陆沉，直接看向林小鱼，带着一种让人没法拒绝的劲儿，“陆夫人，你在边关长大，肯定听过见过不少将士们的故事。不如，你来讲给朕听听？”
一下子，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林小鱼身上。
林小鱼手心全是汗，她下意识的抬头看了陆沉一眼。
陆沉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清楚的在告诉她：别怕，想什么就说什么。
看到他的眼神，林小鱼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记忆里找出了一个印象很深的人。
“回皇上，我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就知道点厨房里的事。”
她先把话说开，姿态放得很低，然后才开口，“要说印象深的，是军里一个叫李二狗的新兵。”
“李二狗？”皇上眉毛一挑，好像对这名字挺有兴趣，嘴角带了点笑意。
“是，他刚满十六岁，人又瘦又小，胆子也小，刚发下兵器的时候，拿刀的手都在抖。大伙都笑话他，说他不像个兵，倒像个跟着大人赶集的娃。”
林小鱼说话不快不慢，有一种能把人带进去的感觉，御书房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连旁边站着的太监都憋住了气。
“那次大战前，巴特尔派了一队精锐骑兵想绕到后面偷袭我们的粮草。李二狗那天正好跟着一队老兵出去巡逻，他们撞上了。为了报信，几个老兵拼了命拖住敌人，让李二狗一个人跑回来。”
“他吓坏了，在戈壁滩上玩命的跑，摔了一身伤，天黑了也不敢停。他不敢走大路，专挑长满骆驼刺的沙沟钻。等他连滚带爬的回到营地，天都快亮了。他浑身都是血口子，军服被划得稀烂，见到将军的第一句话就是‘西北方…沙丘后…有…有三百骑…’，说完就晕过去了。”
林小鱼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有点红，好像又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后来军医说，他再晚回来半个时辰，血就流干了，神仙也救不回来。他醒过来以后，不喊疼，也不要赏赐，就哑着嗓子跟人说，想喝一碗热乎乎的肉汤。他说，他跑不动的时候，满脑子就想着营地里那口大锅，想着回来能喝上一碗，腿上就又有劲了。”
书房里一片安静，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皇上脸上的疲惫不见了，他身子微微往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打量和好笑的神色都没了，只剩下专注。
林小鱼又继续说：“皇上，我觉得，对将士们来说，军功赏赐是荣耀，是光宗耀祖。但一碗热饭，一口热汤，才是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能活下去的念想，是他们心里最实在的东西。”
“打仗最紧的时候，伙夫营的兄弟们，就抬着几百斤重的大锅往前线送饭。箭就在他们头顶上嗖嗖的飞，他们拿锅盖当盾牌，有时候干脆就用自己的身体护着那锅饭。有一次，一个叫王大嘴的伙夫，胳膊上中了一箭，他硬是没撒手，把最后半锅面疙瘩汤送到了阵地上，自己回来的时候，人都快不行了。他说，听见兄弟们吃面时那呼噜呼噜的声音，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她没说自己做了什么，没说自己怎么改良军粮，怎么发现草药，她说的，全都是那些最底层，最没人注意的小人物。
可这些小人物的故事，却比任何战功都更能打动人。
陆沉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自己的妻子。看着她当着皇上的面，不卑不亢的，把那些他看在眼里却说不出来的事，描绘得这么清楚。他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骄傲和温暖。
林小鱼说完，便低下头，不说话了。
御书房里沉默了很久。
皇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靠回椅背，看着陆沉，眼神里带着一种新的赞许。
“陆沉啊陆沉，”
他慢慢的说，语气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感慨，“你娶了个好夫人。”
他又看向林小鱼，目光温和了许多：“你很好。那些奏章上冷冰冰的伤亡数字，到了你这里，都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你这位夫人，心里装着的，是朕的子民，是朕的兵。”
皇帝的尾音扬起，透着一股真切的欣赏：“好！非常好！”
他对着身边的太监总管吩咐道：“李德福，去，把朕书房里那对白玉如意取来。”
被称作李德福的太监总管身体一震，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立刻躬身，快步去了内室。
片刻后，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小心的捧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雕工精美的白玉如意。那玉色纯净，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一看就不是普通东西。
“这对如意，是朕登基时太后所赐，跟了朕二十年了。”
皇帝站起身，亲自拿起那对玉如意，走到林小鱼面前，“今天，朕就把它赏给你。赏你的仁心，也赏你的慧眼！”
林小鱼一下愣住了，下意识的看向陆沉。
陆沉对她重重的点了点头，示意她收下这份天大的赏赐。
“臣妇……谢皇上恩典！”
林小鱼连忙跪下，双手举过头顶，从皇帝手中接过了那沉甸甸的赏赐。
玉如意入手温润，却好像有千斤重。
皇帝看着他们夫妻二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起来吧。有你这样的好媳妇，陆沉守着北境，朕也更放心。”
从御书房出来，站在外面的日光下，林小鱼抱着那个紫檀木盒子，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刚才在御书房发生的事，比在凤仪宫还要让她紧张。
她悄悄吐了口气，感觉腿肚子又开始发软了。
陆沉走在她身边，一直没说话。直到走出了宫门，坐上回府的马车，他才从林小鱼手里拿过那个盒子，仔细放好，然后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怕了？”他问。
“嗯，”林小鱼老实的点头，靠在车壁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刚才皇上盯着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心都要跳出来了。”
陆沉看着她这副卸下防备的样子，眼神很柔和。
他伸出手，把林小鱼紧紧揽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结实的胸膛上。
“你做的很好。”
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低沉又安稳，“那些冰冷的战报，永远也写不出一个活生生的李二狗。你今天说的，比我呈上十份战报都有用。我的小鱼，很厉害。”
林小鱼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小声嘀咕：“我就是实话实说。李二狗和王大嘴他们，本来就该让皇上知道。”
陆沉没再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马车穿过喧闹的街道，往镇北侯府驶去。
林小鱼靠在陆沉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那点后怕和不安，慢慢就散了，只剩下踏实的感觉。
今天在京城，她算是接连面对了两次考验。
在凤仪宫，她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没向皇后低头。
在御书房，她说了真心话，得到了皇上的赞赏。
虽然过程都很惊险，但总算是站稳了第一步。
她知道，皇上的赏赐能护着她，但同时，也会让她更显眼，招来更多的麻烦，恐怕这会儿凤仪宫里，已经得到消息了。
前面的路，只会更难走。但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她忽然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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