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剑柄,林青禾思绪一转想到那日在传功殿,丹阳子师尊开讲丹道之日的场景。
那日传功殿内,药香弥漫。丹阳子依旧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抱着他的朱红酒葫芦,歪在蒲团上。下方,稀稀拉拉坐着十几名丹霞峰的内门及真传弟子。林青禾的到来,引来数道目光,有关切,有好奇,亦有不易察觉的审视。
“今日不讲新丹方,说说‘药性’。”丹阳子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都知道甘草性平,黄连性寒,火灵芝性烈。可知其为何如此?”
殿内一片寂静。众弟子大多面露疑惑,丹道一途,记住药性、掌握火候、熟悉丹方便是正理,深究其本源,未免有些玄乎。
丹阳子目光扫过,在林青禾身上略微停顿,见他眼神专注,似有所思,便随手抛出一株叶片呈锯齿状的“清风草”到他面前:“林小子,你说说看。”
林青禾接过清风草,并未立刻回答。他指尖轻轻拂过草叶边缘,感受其细微的韧性,又凑近嗅了嗅那淡淡的清凉气息。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青石意念碎片中,那巨人对草木生长的细致观察,以及昨日顿悟的“生长化收藏”的自然轮回。
他沉吟片刻,组织语言,缓缓开口:“回师尊,弟子以为,草木药性,并非天生注定,实乃其生长过程中,吸纳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顺应四时变化,与环境交互所成之‘本性’。”
他举起清风草:“譬如此草,多生于山崖通风之处,常年受风灵之力洗涤,故其性带风,能疏散热邪,清利头目。其叶缘锯齿,非为伤人,实为在风中减少阻力,保全自身,此乃其‘坚韧’之性。故欲明其药性,或可观其形,察其生境,体其应对自然之道。”
一番话,并非引经据典,却源自他对灵田耕作、对青石意念的切身感悟,别开生面。殿内众弟子有的皱眉思索,有的则不以为然。
丹阳子浑浊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灌了口酒,呵呵一笑:“有点意思。接着说。”
林青禾受到鼓励,心神更定,继续道:“弟子打理灵田时观察,一株灵草,种子破土,需积蓄全部生机,此时其根茎药力或最纯粹;枝叶舒展,吸纳光热雨露,药力蓬勃发散;开花结果,精华内敛,药性或转为醇厚;乃至凋零枯萎,精华复归根本,或蕴藏寂灭与新生的契机……若能明了草木在其生命各阶段的‘状态’,或许能更精准地把握其药力巅峰,甚至发掘不同时节采摘的独特效用。”
他将自己对“生机”与“枯荣”的初步理解,融入了对药性的阐述之中。
“荒谬!”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坐在前排的一名面容倨傲的真传弟子转过头,他是丹阳子早年所收的弟子,名为赵干,精通传统丹方,对林青禾这个“走后门”的真传本就有些不服,“丹道先贤历经万载总结之药性,岂是你这般牵强附会、观察几株野草就能颠覆的?按你所说,岂不是每株草的药性都因时因地而异,丹方还有何稳定性可言?”
殿内气氛微微一凝。
林青禾神色平静,并未动怒,看向赵干,语气平和:“赵师兄所言极是,先贤智慧自当敬仰。师弟并非要颠覆,而是想探寻其所以然。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或能让我们在面对未知药材,甚至改良丹方时,多一条思路。至于丹方稳定,正因先贤已为我们筛选出了在普遍环境下,药性最稳定、最适宜的药材与配伍啊。”
他这番回答,不卑不亢,既肯定了传统,又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丹阳子眯着眼,看着两人争辩,也不阻止,反而又灌了口酒,对赵干道:“赵干,你熟记《百草纲》,可知‘地龙藤’生于阴湿洞穴与生于向阳坡地,药性有何细微差异?为何炼制‘通络丹’时,有时需加入少许向阳坡所采的‘赤阳花’粉末调和?”
赵干一愣,《百草纲》上只记载地龙藤性阴寒,通经活络,并未细分至此,更别提赤阳花的此种用法。他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丹阳子又看向林青禾:“你呢?可能猜到缘由?”
林青禾思索片刻,结合自身理解,尝试答道:“地龙藤生于阴湿,寒性尤甚,直接入药,或恐伤及修士阳气。向阳坡之地龙藤,虽仍属阴寒,但得阳光少许温煦,寒中带了一丝缓和之机。而赤阳花性温,其粉末并非主药,而是作为‘药引’,以其温和阳气,引导地龙藤药力顺畅通行,避免寒性凝滞。这或许便是……阴阳相济,以通为用?”
他这番解释,已然超出了简单药性记忆,触及了药力搭配与平衡的层面。
丹阳子抚掌大笑:“哈哈,妙!虽不中,亦不远矣!炼丹,炼的不仅是药,更是阴阳,是五行,是平衡之道!死记硬背,不过是丹奴;唯有明了药性本源,知晓变化之机,方能称得上丹师!”
他这话,虽未明确褒贬,但高下已判。赵干脸色一阵青白,低下头,不再言语。其余弟子看向林青禾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郑重。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丹阳子挥挥手,显得意兴阑珊,“林小子留下,其余人散了吧。”
众弟子行礼告退。殿内只剩下师徒二人。
丹阳子丢给林青禾一枚玉简:“这是老夫早年游历,记录的一些偏门药材及其生长环境、特性的笔记,或许对你那‘草木之心’有点用处。明日便要出发,滚去准备吧。”
林青禾接过玉简,心中暖流涌动,深深一揖:“多谢师尊!”
他知道,这不仅是笔记,更是师尊对他探索之道的认可与支持。
拿着玉简回到洞府,林青禾并未立刻阅读,而是先去了灵田。他蹲下身,如同以往千百次那样,仔细查看每一株凝露草、地灵根的生长状态,感受它们细微的灵气波动。
以往,他是在“照料”。今日,他是在“倾听”,倾听草木无声的言语,感受它们在与天地交流中形成的独特“性情”。
他的“耕耘”剑意,悄然弥漫开来,不再仅仅是守护与破敌的锋锐,更融入了一份对生命本身的洞察与温柔。
黑水沼泽之行,凶险未卜。但他心中笃定,无论面对何种环境,何种毒物妖兽,其本质,亦不外乎是这天地自然的一部分。以草木之心观之,或能窥得一线生机。
这些思绪在心里只是一闪而过,却让他隐隐找到当下困境的破解方向。
放下思绪,出了那片血腥弥漫的险地,三人沉默前行,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萧风闷头走在最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方才林青禾那举重若轻的剑法,如同一根根尖刺,扎在他的心头。柳芸则亦步亦趋地跟在林青禾身侧,偶尔偷眼看向身旁这位看似平凡,却屡屡出人意料的丹霞峰师兄,眼中感激之余,更多了几分探究。
林青禾对此恍若未觉,从刚才的思绪中回归,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方才的战斗体悟中。无名剑胚传来的那种如臂指使、圆转如意的感觉尚未完全消退,体内五色道台缓缓旋转,将周遭稀薄且夹杂着淡淡瘴气的灵气纳入,炼化成更为精纯浑厚的五行真元。他隐隐感觉到,在这等险恶环境下实战,对《青玄诀》的运转和真元的掌控,竟比平日闭关苦修效果更佳。
如此又行了大半日,脚下泥泞的黑土渐渐被更为坚实、带着些许砂砾的土地取代,周围扭曲的怪树也变得稀疏,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瘴气淡薄了许多。前方,一片倚靠着矮山建立的建筑群落出现在视野尽头,以灰黑色的巨石垒砌而成,风格粗犷,外围设有简易的栅栏和了望塔,塔上有身着统一褐色短褂的修士警戒。
那里便是墨溪陈家了。
尚未靠近栅门,便有数道神识扫来,带着审视与警惕。一名看似头领、面容精悍的中年修士带着两人迎出,目光在三人青玄门制式道袍上扫过,尤其是在林青禾和萧风身上停留片刻,确认了筑基期的修为后,脸上才露出如释重负的恭敬之色。
“可是青玄门上宗派来的使者?在下陈远山,墨溪陈家现任家主,恭候多时了!”中年修士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带着长期居于上位的气势,但眉宇间那抹难以化开的忧色,却逃不过林青禾的眼睛。
“天枢峰,萧风。”萧风压下心中烦闷,上前一步,恢复了往常的冷峻,代表三人回礼。他虽傲,却也知宗门礼数,在外代表着青玄门的脸面。
“丹霞峰,林青禾。” “玉、玉衡峰,柳芸。”柳芸也小声报上姓名。
陈远山连忙将三人引入寨中。穿过以巨石和硬木搭建的屋舍,沿途遇到的陈家修士和凡人,脸上大多带着惶恐与不安,见到他们这些青玄门弟子,眼神中才透出些许希冀的光芒。
众人径直来到位于山寨中央,最为高大的一座石殿内。殿内陈设简单,燃着驱散湿气的篝火,火光跳跃,映照着几位同样面带愁容的陈家长老。
分宾主落座,奉上此地特有的、带着淡淡清甜气息的“墨芯茶”后,陈远山便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题。
“不瞒三位使者,我墨溪陈家如今已是岌岌可危!”陈远山叹了口气,挥手让一名长老取来几件物品。
首先是一柄灵光黯淡、甚至有些残破的长剑,剑身靠近护手处,覆盖着一层灰黑色的黏着物,正散发着淡淡的腐蚀性气息。“这是三日前,我族一名筑基初期长老佩剑,与一头突然从沼泽深处冲出的‘腐骨蟾’交手后留下的。那腐骨蟾不过一阶巅峰,但其毒液腐蚀性之强,竟连这柄中品法器飞剑都受损至此!”
萧风眉头微皱,拿起长剑仔细查看,指尖金光一闪,触碰那灰黑色黏着物,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确实异常,寻常腐骨蟾毒液,绝无此等威力。”
林青禾没有说话,目光却落在那腐蚀痕迹上,神识微动,隐隐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与沼泽中那引动妖兽狂暴的源头同源的气息。
接着,另一名长老又捧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几块颜色深暗、形状不规则的骨骼碎片,以及几片如同被烈火灼烧过,却又带着冰寒气息的妖兽甲壳。“这些是近半月来,我们在沼泽外围清理妖兽时,收集到的异常骸骨与甲壳。其坚硬程度远超同类妖兽,且残留的能量属性十分驳杂混乱,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侵蚀、异化了。”
柳芸好奇地拿起一小块骨骼碎片,玉衡峰弟子对生灵气息感知敏锐,她指尖泛起点点清光,片刻后,俏脸微微发白:“这骨骼中……生机彻底断绝,却萦绕着一股极不稳定的死寂与狂乱之力,像是……被抽干了生命本源,又强行灌入了别的东西。”
陈远山沉重地点点头:“柳使者感知无误。不仅如此,近半年来,黑水沼泽的瘴气弥漫范围扩张了近三成,毒性也有所增强。更诡异的是,夜间时常能看到沼泽深处有不明异光闪烁,伴随而来的,便是妖兽更加疯狂的躁动。我陈家组织过数次深入探查,但最多行进百余里,便会遭遇成群结队、不畏生死的狂暴妖兽,损失了好几位好手,也只能无奈退回。”
他看向萧风和林青禾,语气带着恳求:“三位使者,依你们看,这究竟是何缘故?可是有什么至阴至邪的宝物出世,引动了地脉?还是……有我等未知的魔道妖人在暗中作祟?”
萧风沉吟片刻,他虽想立功,却也知此事棘手,不敢贸然下定论。“仅凭这些,难以断言。但妖兽异化,瘴气扩张,地脉或许确有异常。依我之见,当务之急,是组织人手,深入沼泽核心区域一探究竟!唯有找到源头,方能解决问题。”他言语间,目光不由瞥向林青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似是想看他会如何应对。
林青禾放下手中茶杯,迎上陈远山期盼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自有力量:“陈家主,萧师兄所言深入探查自是必要。但在下以为,贸然直冲核心,风险太大。我们对此地异变了解仍浅,敌方在暗,我在明。”
他指向地图上标注的几处妖兽频繁出没的区域:“当务之急,应是先清理这些靠近陈家驻地的外围威胁,建立一条相对安全的补给和撤退路线。同时,仔细勘查这些区域,或许能找到更多关于异变源头的线索,比如……那些引妖阵的布置者,究竟意欲何为。”
他顿了顿,看向萧风:“萧师兄修为高深,剑术凌厉,不如由你带队,挑选精锐,探查东线这片区域,据说那里夜间异光最为频繁。我与柳师姐负责清理西线这些滋扰最甚的妖兽群,并沿途勘查。我们双线并进,既能尽快缓解陈家压力,也能更全面地收集情报,届时再决定如何深入,方为上策。”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思虑周全,既肯定了萧风的能力,给了他独当一面的机会,又提出了更稳妥可行的方案,连几位陈家长老都不禁暗自点头。
萧风脸色稍霁,林青禾这番安排,倒是给足了他面子,让他带队探查更可能接近核心的东线。他虽仍不喜林青禾,但也知这方案确实更为稳妥。“哼,便依你所言。东线交给我,定会查明那异光根源!”
柳芸自然也无异议,她修为较低,跟随看起来更沉稳、且方才救过自己的林青禾行动,心中也安定不少。
陈远山见状,大喜过望:“如此甚好!多谢三位使者体谅!我立刻安排熟悉地形的族人作为向导,配合两位使者行动!”
计议已定,众人又商议了些细节,便各自散去准备。
林青禾走出石殿,望着远处那被灰黑色瘴气笼罩、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水沼泽,目光沉静。手掌下意识地抚过背后以布条重新缠绕好的无名剑胚。
兵分两路,是策略,或许……也是将那暗处的目光引出的开始。这墨溪陈家,这黑水沼泽,隐藏的秘密,恐怕比表面上看到的,还要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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