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或期待或鄙夷或担忧的目光中,缓缓开口,吟出的却非诗,而是一阕长短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词吟罢,满场皆寂。
先前崔嘉诗成时的叫好声、议论声,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看着场中那个清瘦的少年。
如果说崔嘉的诗是工笔重彩的宫廷画卷,华丽规整,气象万千;那么文安这阕长短句,便是写意淋漓的山水墨卷,奇丽绚烂,意境幽远。
那“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瑰丽想象,“宝马雕车香满路”的极致繁华,“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热闹喧嚣,层层铺陈,将元夜盛景推到了极致。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喧闹与华美之中,笔锋陡然一转,“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孤独和寂寥,如同冰水般悄无声息地浸透开来,与前面的繁华形成了尖锐而深刻的反差。
这已不仅仅是写景叙事,而是直指人心,道出了某种超越时代的、永恒的孤独心境。
高慎行等人彻底愣住了,看着文安,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
他们自负才华,此刻却清楚地意识到,与这阕长短句相比,崔嘉那首已是上佳的诗,也显得格局拘谨,黯然失色。这文安,莫非真是鬼才?
崔明轩和他身边那几个世家子弟,脸上的得意和讥诮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惊悸和嫉恨。此子之才,当真是惊才绝艳!可惜,不能为他们世家所用!
他们看着文安,眼神冰冷。崔明轩想的是谁输他都不亏,可如果相差太大,却也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崔嘉在文安吟出“众里寻他千百度”时,便已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轻轻颤动。待到最后一句“灯火阑珊处”落下,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之前的从容恣意,只剩下纯粹的光彩和叹服。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文安郑重地长揖一礼,语气诚恳无比:“‘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句一出,余者尽废!不知这长短句是何名目?”
这阕长短句,不仅辞藻华美,构思奇绝,更难得的是那份隐藏在极致热闹下的孤高与寂寞,非有大才情、大阅历者不能道出。与之相比,自己那首应景颂圣的诗,确实落了下乘。
文安想了想,说道:“就叫《青玉案·元日》吧。”
崔嘉闻言点点头,开口吟道:“‘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这是取自汉末子平公的《四愁诗》吧。文县子大才,看来是想一展胸中抱负了。”
“这比试,崔某……甘拜下风!心服口服!”
听到崔嘉亲口认输,尉迟宝林、程处默等人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比刚才赢了灯谜还要兴奋十倍!
“赢了!又赢了!”
“文兄弟威武!”
“哈哈哈!看你们这帮酸丁还敢嚣张!”
崔明轩脸色铁青,狠狠瞪了崔嘉一眼,又深深剜了文安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在心里。
他一把抓起石墩上程处默那方青玉玉佩,又将自家那块价值不菲的白玉佩重重丢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们走!”说完,头也不回地挤开人群,带着那几个世家子弟狼狈离去。
崔嘉却并未立刻跟着离开。
他再次向文安拱手,态度依旧谦和:“文县子,今日得闻佳作,三生有幸。他日若有闲暇,还望不吝赐教。”
说罢,这才转身,飘然离去。只是转身之际,他心中仍在反复咀嚼那阕长短句,越是回味,越是觉得那繁华背后的孤寂意味深长。
这文安,明明身处热闹中心,受尽瞩目,为何词中却透着如此深的疏离与无奈?这种鲜明的反差,让他对文安这个人,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
高慎行、孔志玄等人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神色复杂地朝文安这边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然后默默散去。今晚,他们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
围观的人群见再无热闹可看,也议论着渐渐散去,只是口中谈论的,多半是文安那阕惊才绝艳的长短句。
文安站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崔嘉不愧是真正的世家子,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青玉案”这个词牌名的出处,子平个公是谁,还有,他是怎么从这首词看出他文安有什么抱负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东西不能乱抄啊,文安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弯腰捡起石墩上崔明轩留下的那块玉佩,触手温凉,玉是好玉,但他只觉得烫手。
将程处默的那块还给程处默,崔明轩的随手塞进袖袋,然后他对犹自兴奋不已的尉迟宝林道:“宝林大哥,诸位兄长,我实在乏了,先回去了。”
尉迟宝林此刻正志得意满,搂着程处默的肩膀,大声笑道:“行!文兄弟你先回!今日连赢两阵,痛快!俺们还得去倚翠楼好好喝一顿,庆贺庆贺!”
说罢,一行十多个武将子弟,勾肩搭背,吵吵嚷嚷地朝着平康坊方向而去,那喧闹的背影与这渐渐冷清下来的广场格格不入。
文安看着他们远去,摇了摇头,牵起一直乖乖站在他身边、似乎也被刚才阵仗吓住的丫丫,对王禄、张婶等人轻声道:“走吧,回家。”
一行人默默穿过依旧残留着节日气息、却已行人渐稀的街道,朝着永乐坊的方向走去。文安的背影在阑珊的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孤寂。
众人回到永乐坊家中时,已是亥时。
倦意来袭,如同潮水,几乎将文安淹没。他凭着本能摸回自己的卧房,连脸都懒得擦一把,外袍胡乱一脱,便一头栽倒在暖烘烘的火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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