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朝阳，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慵懒地穿透文史楼那些年代久远、擦拭得却十分洁净的高大玻璃窗，在走廊的磨石地板上切割出一块块明亮而规整的光斑。空气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盘旋，如同宇宙中静谧的星河。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数个平静而专注的学术清晨并无二致。
张陆桉刚刚在图书馆靠窗的一个僻静位置坐下，从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书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厚重的、书脊已有些松脱的《万历野获编》标点本，准备开始今天计划的精读。书页间散发出的陈旧墨香，本应是他最感到安心和熟悉的气息。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纸页时，怀揣在裤袋里的那只老旧按键手机，却极不合时宜地震动了起来，“嗡嗡”的声响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
他微微蹙眉，有些不悦地掏出手机，当屏幕上清晰地跳动出“黄教授”三个字时，他的心跳，几乎在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加速。自从两天前，他将那份承载着另一个世界的记忆、耗费了无数心血、也寄托着某种隐秘期望的《洪武大帝》打印稿，如同递交投名状般交给黄教授后，他的心情就一直处于一种悬在半空、七上八下的焦灼状态。每一次手机的嗡鸣，每一次宿舍门口的脚步声，都能让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竖起耳朵，神经末梢都绷紧到了极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吸入足够的勇气，然后迅速起身，快步走到阅览室外的走廊，这才按下了接听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恭谨：“喂，黄老师？您找我？”
电话那头，传来黄剑知教授那一如既往平和、沉稳，此刻却隐隐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断与利落的声音，背景很安静，显然他已经在办公室：“陆桉，现在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今天上午的‘明清史料学’和‘中国古代史专题’，我已经跟任课老师打过招呼，帮你请好假了。”
请假？张陆桉彻底愣住了，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黄教授虽然素来关心学生，但主动、并且如此直接地替学生请假的情况，在他的记忆中极为罕见，除非是涉及到极其重要的学术会议、田野调查，或者学生的紧急健康状况。这非同寻常的举动，像一块更大的石头，投入了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老师，是……是我们之前提交的冀北调研报告，数据或者结论部分出了什么严重问题吗？需要紧急修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首先联想到自己的“正业”，那才是他作为黄教授门下学生安身立命的根本。
“调研报告的事，回头再讨论，不急于一时。”黄教授的语气平静无波，没有透露任何情绪性的信息，却带着一种将话题引向更重要方向的意味，“你尽快过来就是。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谁？张陆桉的脑海里如同被狂风席卷，瞬间闪过无数混乱的猜测和念头。是系里那位以治学严苛、批评人不留情面着称的明清史专家王教授？黄教授是想请更权威的人来评判他的“不务正业”，来个“三堂会审”？还是某位恰好来校访问、德高望重的史学界泰斗？黄教授是想让他当面聆听教诲，甚至……是觉得他那份稿子问题太大，需要请人来帮忙“拨乱反正”？又或者，是那万分之一概率的、他几乎不敢去触碰和深想的另一种可能？
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隐隐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好的，老师，我马上就到。”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努力让声音保持镇定。
挂了电话，他站在原地怔忡了几秒，才猛地反应过来，转身回到阅览室，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刚刚摊开的书籍和笔记本塞进书包，拉链因为匆忙甚至卡了一下。他背上书包，快步走出图书馆，秋日凉爽的晨风吹拂在他有些发烫的脸颊上，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重重迷雾和那份沉甸甸的紧张。
黄教授的语气，仔细回味起来，似乎并不像兴师问罪，但也绝非平日里讨论学术问题时的轻松平和。那句“带你去见一个人”，简简单单，却像一句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咒语，预示着一段完全未知的行程。他下意识地低头，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普通的蓝色牛仔外套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尽管知道无济于事，还是用力抚平了衣角的一道褶皱，又用手指胡乱梳理了一下有些蓬乱的头发，仿佛即将面对的，是一场决定命运的、庄重而严厉的审判。
再次站在那扇熟悉的、漆色深沉的黄教授办公室木门前，张陆桉的心情与两天前递交书稿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鼓的声音。他抬起微微有些汗湿的手，停顿了片刻，才轻轻地、带着某种决绝般敲响了门。
“请进。”里面传来黄教授清晰的声音。
他推门而入。办公室内，光线明亮。黄教授今天显然与平日不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伏在堆满书籍文件的案头，而是穿戴得比平时要正式许多——一件熨帖的深灰色夹克，里面是挺括的白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他正站在窗前，目光似乎投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校园，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目光在张陆桉脸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那副睿智、深沉、让人难以窥探其内心真实想法的表情。
“老师。”张陆桉恭敬地喊道，声音因为紧张而略显干涩。
“嗯。”黄教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伸手拿起了放在办公桌一侧的那个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旧皮质公文包，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一切早已安排妥当，“走吧，我的车就停在楼下。”
“去……去哪里？老师。”张陆桉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和迟疑。他需要一个答案，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方向，来安抚那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
黄教授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秋日明亮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金丝边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一点锐利的光斑，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他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近乎错觉的微妙表情，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古井无波。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张陆桉所有的猜测和不安：
“到了你就知道了。一位出版社的朋友，对历史类书籍，很有眼光，也很有见地。”
出版社的朋友！
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对于张陆桉而言，却不啻于一道在耳边炸响的惊雷！一瞬间，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轰”的一下涌向了头部，耳根迅速变得滚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以失控的速度疯狂跳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咚咚”声，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耳朵。
不是批评！不是否定！不是他预想中最坏情况的任何一种！而是……出版社！黄教授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直接将他的书稿，推荐给了出版社的朋友！这完全、彻底地超出了他最为乐观、最大胆的预期！他原本只卑微地期望，能得到导师几句中肯的、或许带着勉励的“意见”，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委婉却坚定地告诫“要脚踏实地、专注本业”的心理准备。他从未敢奢望，事情会以这样一种直接、迅猛、甚至让他感到有些惶恐的方式推进！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筑起的心理堤坝，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惶恐与不安。他的《洪武大帝》，他那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秘密，他那夹杂着私心与野心的尝试，竟然这么快就要被置于专业出版人那苛刻而冷静的审视目光之下了？会被如何评价？会被认可吗？还是会被视为不伦不类、难登大雅之堂的垃圾？
“还愣着干什么？”黄教授那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将他从这巨大的、五味杂陈的冲击中猛地唤醒，“时间差不多了，约好了十点半。”
“啊？是！老师！”张陆桉猛地回过神，如同被针刺了一下，连忙迈开有些发软的腿，跟上黄教授的步子。因为动作过于慌乱，在迈过那道不算高的门槛时，他竟差点被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扶住门框，稳住身形，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内心却如同正经历着一场海啸，巨浪滔天，将所有理智和冷静都拍打得七零八落。
走在黄教授身侧，下楼，走向停在校内林荫道旁的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这段不过一两分钟的路程，张陆桉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思考能力都被瞬间抽空；又仿佛有无数杂乱无章的念头、画面、疑问在其中疯狂冲撞、爆炸。那位“朋友”会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喜欢这种写法吗？他会认可这种将历史如此“通俗化”的尝试吗？还是会觉得幼稚、浅薄、甚至是对历史的亵渎？如果……如果对方真的流露出一点点的兴趣，那意味着什么？出版？他的书，有可能变成铅字，被摆放在书店的书架上？这个念头光是闪过，就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窒息感。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脚下的路变得有些不真实，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松软厚实的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秋日的阳光透过摇曳的梧桐枝叶，在他眼前投下晃动的光斑，有些刺眼。他看着前方黄教授那挺拔而沉稳的背影，那背影仿佛是一座可以遮蔽风雨、值得依靠的坚实山岳，在此刻为他挡去了部分因未知而产生的恐惧狂风；但与此同时，这座山岳也正以一种坚定而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推向了一个可能彻底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命运岔路口。
他深吸一口微凉而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用力攥紧了微微出汗、有些粘腻的手心，弯下腰，钻进了轿车的副驾驶座。车门被黄教授从外面“嘭”的一声关上，那沉闷而坚定的声响，仿佛一道最终的裁决，又像是一段全新旅程开启的号角。
他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具体是哪里，也不知道即将见到的，是出版社里怎样一位手握“生杀大权”的“朋友”，更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一纸判决，还是一张通往未知世界的门票。他只知道，他人生中或许最为关键、最充满变数的一个上午，就这样在秋日看似平常、却无比明朗的阳光下，以一种他完全猝不及防的方式，轰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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