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平稳地驶离了那栋承载着希望与未知的出版社大楼,如同船只离开港湾,重新汇入都市午后逐渐稠密的车流。车窗外的世界,依旧喧嚣而真实,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在车内投下温暖的光斑,但张陆桉却感觉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出版社里发生的一切——李文瀚编辑那锐利如鹰隼却又带着赞赏的目光,“试水”这个充满机遇与风险的词汇,自己那一声孤注一掷般的“我愿意尝试”,以及那份即将被付诸印刷的、沉甸甸的合同意向——所有这些,都如同高速旋转的万花筒,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重组,发出不真切的嗡鸣。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蜷在副驾驶座上,指尖冰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仿佛刚才与李文瀚握手时,对方那干燥有力的掌心传来的,不仅仅是礼节,还有一种将他正式推向某个不可逆轨道的巨大能量。他需要时间消化,需要独处来平复这过山车般的心绪。
然而,就在他的思绪仍沉浸在出版的惊涛骇浪中时,一直沉默驾车的黄剑知教授,目光平稳地注视着前方蜿蜒的车流,却用一种近乎闲聊般的、打破了车内微妙寂静的随意口吻,抛出了一枚新的、分量丝毫不轻的“炸弹”:
“陆桉啊。”
这声呼唤不高,却像一道清晰的指令,瞬间将张陆桉从纷乱的内心世界拽回现实。“啊?老师?”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应道,迅速坐直了有些僵硬的身体,侧过头,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恍惚和一丝学生特有的恭谨,望向驾驶座上那位始终沉稳如山的长者。
黄教授的声音依旧是他熟悉的平和,但此刻,那平和底下似乎掺杂了一种不同于讨论学术、布置任务时的、更为私人化的温和,甚至带着点家常里短的烟火气:“晚上要是没有别的紧要安排,就到家里来吃个便饭吧。你师母前几天还跟我念叨,说感觉好久没见你了,担心你是不是光顾着学习和打工,亏待了身子骨。”
这突如其来的、超出常规的邀请,像一块被精准投入刚刚趋于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张陆桉的心海中激起了滔天巨浪!去黄教授家里……吃饭?这在他作为黄门弟子的数年经历中,是极其罕见,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的殊荣!黄教授治学严谨,待人虽然宽厚慈和,但界限感向来分明,如同他书房里那些分类清晰的典籍,公私领域泾渭分明。他极少,几乎从未主动将学生带入自己的私人家庭生活空间。这顿“便饭”,其象征意义远远超出了食物本身。它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超越了普通师生授业解惑范畴的、更为亲近的认可、接纳,甚至……是一种将他划入某个更内部圈层的暗示。
是因为《洪武大帝》吗?是因为他今天在出版社,面对李文瀚那样的资深编辑,勉强算是做到了不卑不亢,没有丢他黄剑知的脸?还是说,这只是导师看到学生取得了一点微小的进展后,一次纯粹的、出于长辈关怀的鼓励?抑或是……
无数的猜测如同沸腾的气泡,在他脑海中“噗噗”地冒起、炸开。然而,还没等他将这些杂乱的念头理清,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让他心脏骤停般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猝然劈下的闪电,带着令人战栗的强光,瞬间照亮了他意识深处那个一直被刻意压抑、却又无法真正忽视的名字——
黄教授的家……那也就意味着,有极大的、几乎是必然的可能性,会见到……黄亦玫。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窜过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呼吸也跟着漏掉了一拍。那个在图书馆楼梯间如同阳光撞入怀中的鹅黄色身影;那个在路灯下脆弱哭泣、追问“灵魂”的迷茫少女;那个在咖啡馆里与高大男生并肩而立、笑容明媚又带着独立分寸的女孩;那个与他有着数次“命运般”巧合相遇的黄亦玫……所有这些或清晰或模糊的片段印象,此刻都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争先恐后地翻涌上来,与“黄教授女儿”这个身份紧密地重叠、融合,最终汇聚成一个无比鲜明、立体、且带着强烈吸引力和潜在危险信号的复杂存在。
他会见到她吗?几乎可以肯定。如果见到了,他该以何种表情面对?该说些什么?是继续维持那个拘谨、客气的“历史系师兄”面具,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某些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情绪?她呢?她是否已经从黄教授那里,知晓了《洪武大帝》那略显“离经叛道”的文字,正是出自他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学生之手?如果知道了,她会怎么想?是会觉得惊讶,觉得有趣,还是……会对他这个人,产生那么一丝一毫、不同于看待普通师兄的好奇?
期待、紧张、惶恐、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悸动与欣喜,甚至还有几分想要靠近那片绚烂光芒的本能渴望……种种复杂矛盾的情绪,如同被打翻的、未调匀的颜料,在他心中疯狂地搅拌、混杂,最终调成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难以名状的滋味。他原本就因为书稿意外获得出版机遇而心神激荡,尚未完全平复,此刻再加上“可能面对黄亦玫”这个威力巨大的变量,只觉得大脑更像是一团被猫玩乱的毛线,彻底失去了条理。
自我保护的本能,促使他下意识地想要在脑海中搜寻一个合情合理、能够体面推脱的借口。比如晚上还要去咖啡馆顶班,那个请假不容易;或者早就和同学约好了要去图书馆查资料,讨论小组作业;再或者,干脆说自己身体有些不适,需要休息……躲回自己熟悉的、规划好的、平静而安全的轨道上去,似乎才是此刻最明智、最不费力的选择。他可以继续扮演那个专注学业、勤工俭学的普通学生张陆桉,避免踏入那片看似芬芳馥郁、却可能暗藏荆棘的“玫瑰园”,避免被那既定的“剧情”引力更深地捕获。
然而,当他下意识地抬起眼帘,目光触及黄教授那专注开车、线条刚毅沉稳的侧脸,感受到那邀请背后所蕴含的、不容置疑的、带着长者威严与温和关怀的双重意味时,那些已经到了唇边的、精心编织的推诿之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被他艰难地、重新咽回了肚子里。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饭局邀请,或许,更是黄教授某种态度的体现,是一次对他心性的隐晦试探。贸然拒绝,不仅可能显得失礼,更可能被解读为一种退缩、一种不识抬举,甚至……是一种对那份超越寻常师生关系的亲近认可的回避。
更重要的是,在他内心的最深处,那堵名为“保持距离、冷静旁观”的理性堤坝,似乎在出版社巨大冲击和此刻家宴邀请的双重作用下,已经出现了更多、更深的、难以弥合的裂缝。一种强烈的、原始的、想要靠近那个光芒中心、想要亲眼见证那抹绚烂色彩、甚至……隐隐期盼能被那光芒照耀到的冲动,正如同顽强滋生的藤蔓,悄然突破理智的封锁,疯狂地生长起来,其力量,竟隐隐压过了那些反复告诫自己要“远离剧情”的理智警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车内有限的、混合着皮革和旧书气息的空气都汲取殆尽,以此来填补胸腔里因紧张而带来的虚空感。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努力压制后的、尽可能显得平静无波的语调,在车内有限的空间里响起:
“好的,老师。谢谢老师和师母惦记,那就……打扰您和师母了。”
他没有多问一句“是否还有别人”,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关于黄亦玫可能在场的好奇与忐忑,更没有表现出任何超出一个受宠若惊的学生应有的范畴。他像一个最合格、最懂得分寸的弟子,恭敬而顺服地,接受了这份来自师长的、意味深长的好意。
黄教授闻言,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平稳地落在前方的道路上,嘴角的线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语气依旧平淡:“嗯,你师母手艺还过得去,就是人年纪大了,爱唠叨,吃饭的时候,你别嫌烦就行。”
车子继续平稳地向前行驶,穿过纵横交错的街道,驶向那个对张陆桉而言,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目的地——黄教授的家。窗外的秋日阳光依旧明媚而慷慨,将城市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但张陆桉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驶向一个光线与阴影交织、充满无限可能与未知风险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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