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已悄然滑过天顶，光线变得愈发倾斜、浓郁，如同融化的琥珀，在宽大的木制桌面上投下长长短短、界限分明的光影。室内，尘埃的舞蹈在光柱中变得更加清晰可见。黄亦玫放下手中那个印着抽象涂鸦的保温杯，杯底与光滑的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仿佛为这段持续了许久、思想激烈碰撞的问答时光，暂时画下了一个意犹未尽的休止符。她心满意足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胸腔里被新奇的认知和历史的烟云填得满满的，白皙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汲取知识后的兴奋红晕，以及一种精神被充分滋养后的、亮晶晶的光彩。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到身旁的张陆桉身上。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习惯性地整理着桌上那些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索引卡片，侧脸线条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显得比平日少了几分疏离的冷硬，多了几分专注沉静时特有的柔和。回想他刚才耐心解答每一个问题时，那沉稳的语调、清晰的逻辑，以及偶尔为了让她理解而做出的、生动却不失严谨的比喻，那份如同深海静流般包容而智慧的耐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浸润了她心中那片原本对历史敬而远之的土壤。
一种混合着真诚感激、对他才华的深深欣赏，以及某种更私人、更难以言喻的、想要靠近这份沉静与博学光源的冲动，在她心中如同藤蔓般，清晰地缠绕、生长起来。她觉得，仅仅是口头上一句单薄的“谢谢”，似乎太过轻飘，完全不足以衡量和回报他刚才倾注的心力与时间，也……不足以延续和加深这份刚刚建立起来的、令人心生愉悦的、奇妙的思想连接。
“张陆桉，”她忽然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短暂的静谧，声音比刚才提问时稍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活泼与坚决，仿佛要将某个重要的决定宣告出来，“你饿不饿？”她问得直接，眼神里却闪烁着狡黠的光，像一只准备好抛出诱饵的小猫。
张陆桉正将最后一张卡片归拢整齐，闻言，整理的动作微微一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她。阳光恰好掠过他的睫毛，在他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还……还好。”他下意识地回答，思绪似乎还停留在朱棣的永乐朝堂或是郑和的宝船舰队里，经她这么一提，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胃里传来一阵隐约的空虚感，提醒着他生理时钟的存在。
黄亦玫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明媚得几乎能驱散所有书架阴影的笑容，她身体向前倾，双手撑在桌沿，将自己与他的距离拉近到一个足以清晰感受到彼此呼吸的、微妙的程度，目光灼灼地、带着点不容拒绝的霸道，宣布道：“为了感谢你刚才那么——有耐心地给我讲了那么多，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给我解释，还解答了我那么多可能听起来有点……嗯，白痴的问题……”她故意拖长了“那么”的尾音，强调着他的耐心，随即又皱了皱挺翘的鼻子，做了一个带着自嘲又无比可爱的鬼脸，试图消解这份感谢可能带来的正式感，“……我决定，中午郑重地邀请你共进午餐！不许拒绝！”最后四个字，她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娇憨的命令口吻，眼神却亮晶晶地紧盯着他，捕捉着他脸上最细微的反应。
这个突如其来的、直白到近乎莽撞的邀约，像一块被投入刚刚恢复平静心湖的巨石，让张陆桉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请……请他吃饭？这完全超出了他预设的所有社交情景脚本，彻底颠覆了“导师女儿”与“普通学生”之间那条应该清晰存在的、安全而疏离的界限。理智在脑海中第一时间拉响了尖锐的警报，催促着他退缩，婉拒。他几乎能听到那些早已准备好的、用于应对此类情况的、安全又得体的借口在唇齿间滚动——“不用这么麻烦的”、“太破费了，真的不必”、“我……我通常都是去食堂随便吃点就好”……
然而，当他抬起眼，猝不及防地撞入黄亦玫那双眼睛时——那里面盛满的笑意明亮而炽热，不掺杂一丝杂质，真诚得让人无法怀疑；那眼神深处，除了不容置疑的坚持，似乎……还潜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生怕被他拒绝的、小心翼翼的期待？这抹期待，像一根极细的丝线，轻易地绊住了他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推脱之词。
他看到她清澈瞳孔中倒映着的、那个显得有些无措和僵硬的自己，也看到了那背后闪烁的、如同正午阳光般毫无保留的热情与善意。拒绝这样一份纯粹、热烈而又带着点脆弱期待的好意，在此时此刻，仿佛变成了一种极其残忍的、不解风情的、近乎冷酷的行为。更何况……在他内心深处，那个昨夜才刚刚被迫面对、名为“喜欢”的隐秘角落，此刻正有一个微弱却无比固执的声音，在悄悄地、拼命地怂恿着他：答应她。靠近她。
“……这，这真的太麻烦你了。”他最终还是挣扎着，从几乎被堵死的喉咙里，挤出了半句软弱无力的、象征性的推辞，声音干涩，毫无底气，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最后的抵抗。
“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黄亦玫立刻接口，语速轻快得像跳跃的音符，瞬间将他那微弱的抵抗冲散。她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准备好了完美的说辞：“我知道学校后门那条小巷子里，新开了一家叫‘拾光小筑’的私房菜馆，窗明几净的，环境特别雅致！我听好几个同学说，他们家的糖醋排骨做得外酥里嫩，酸甜适中，是招牌！还有地三鲜，火候把握得特别好，土豆绵软，茄子入味，青椒爽脆！我早就想去尝尝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她巧妙地将“感谢宴”的性质，偷换成了“寻找饭搭子”的日常行为，让这个邀请听起来更加自然、轻松，不那么像一次正式的、会给人带来心理负担的答谢。“……正好今天有你作伴，我们可以多点几个菜，一起分享！”她眨了眨眼，笑容里带着分享美食的单纯快乐，有效地消解了张陆桉心中关于“破费”的最后一丝顾虑。
她说着，已经利落地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随手放在旁边空椅子上的那个帆布画具包，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的笃定气势。然后她转过身，看向还坐在原地、身体微微僵硬、脸上写满犹豫与挣扎的张陆桉，歪着头，嘴角噙着那抹俏皮而胜利的微笑，带着点温柔的催促：“走啦走啦，我的张大历史学家！知识固然是高贵的精神食粮，但肉体的饥饿也是需要被认真安抚的嘛！再晚一点磨蹭，我担心好吃的糖醋排骨可就要被抢光了哦！那可是限量供应的！”她甚至夸张地做了个吞咽口水的动作，那生动鲜活的表情，极具感染力。
她的笑容，如同拥有魔力，能轻易驱散人心头的阴霾；她的主动，带着一种阳光般的、让人无法抗拒的活力与温度。张陆桉看着她已经全然准备好出发的姿态，听着她口中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关于食物色香味的诱人描述，心中那道本就摇摇欲坠的、用理智和恐惧筑起的防线，在这一刻，终于发出了清晰的碎裂声，彻底崩塌、瓦解。
他沉默着，低垂着眼睑，仿佛在进行最后几秒钟激烈而无声的思想斗争。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紧抿的唇线显示着他内心的挣扎。然后，在黄亦玫耐心而期待的注视下，他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那个动作轻微得几乎像是光影造成的错觉，但他确实，做出了肯定的回应。
“……那，好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妥协，一丝无可奈何的叹息，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讶异的、隐秘的、破土而出的轻松与隐隐的期待。“……谢谢你了。”最后这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异常清晰。
“这才对嘛！”黄亦玫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盛夏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绽放开来，明媚、耀眼，充满了纯粹的喜悦与满足，仿佛他的点头同意，是什么了不得的胜利。她看着他开始慢吞吞地、依旧带着点惯有的拘谨和笨拙，收拾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电源线和那几本厚重的史料，便耐心地抱着自己的帆布包等在旁边，嘴角始终向上弯着那抹愉悦的、如同偷吃到蜜糖般的弧度。
倾斜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图书馆古老而光滑的深色木地板上。一前一后，一个步履轻快灵动，如同林间小鹿；一个步伐稍显迟缓却异常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们共同朝着阅览室那扇沉重的、象征着静谧世界出口的木门走去。原本只弥漫着书墨陈旧清香的空气里，似乎悄然混入了一丝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息，以及某种名为“约定”的、正在悄然滋生、蔓延的、淡淡的甜意。
张陆桉默默地跟在黄亦玫身后半步的距离，目光落在她随着走动而轻轻晃动的、柔软的发梢上，感受着胸腔里那颗不再完全听从理智指挥、正砰砰直跳的心脏，无比清楚地知道，眼前这顿看似简单的午餐，绝不仅仅是一顿饭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扇正在他面前缓缓开启的门，门后是一个与他熟悉的故纸堆截然不同的、更加鲜活、生动、也无疑更加未知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的入口处，那个叫黄亦玫的女孩，正带着一身阳光与笑意，回过头来，眼眸亮晶晶地催促他：
“快点呀，张陆桉！美食可不等人！”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笑意，如同春风，吹动了他心中那片原本沉寂的湖面，涟漪阵阵，再难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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