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的夜幕,以一种地球难以想象的深邃与迅捷,笼罩了这片锈红色的荒芜大地。安全屋深藏于一座早已废弃的工业综合体的地下,厚重的防辐射门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窥探,也暂时隔绝了一路奔波的尘埃与惊悸。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机械润滑剂、过滤后循环空气的微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火星土壤的特有腥气。昏暗的应急灯光下,几个蜷缩或倚靠的身影,构成了这片狭小空间里全部的生气。
长时间的沉默几乎凝成了实体,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江少鹏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闭着眼,但剧烈跳动的心脏和微微颤抖的眼皮出卖了他远未平息的恐惧。从“创神星”碎片坠落引发的全球通讯中断阴影下侥幸逃脱,再到穿越被战火洗礼后满目疮痍、势力交错的地球控制区,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带着硝烟和铁锈的味道。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但精神上那根紧绷的弦,几近断裂。
张蓝没有休息。她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利用便携式终端反复检视着他们拼死带出的所有数据碎片——那些关于《幽兰》的加密信息片段的解析报告,启明在特定环境下捕捉到的异常能量波动记录,以及从那些沉默的、似乎隐藏着更多秘密的“旧型号”机器人数据库中强行剥离出来的只言片语。她的眉头紧锁,眼神却异常明亮,像是在一团乱麻中,终于瞥见了一根线头。
启明静静地伫立在房间中央,它的光学传感器以人类难以察觉的频率微微调整着焦距,扫过每一个角落,评估着结构安全性,同时监控着外界的微弱信号。它的外壳上还残留着不久前穿越辐射尘暴区时留下的细微擦痕,但姿态依旧稳定,如同风暴中屹立的灯塔。它是最沉默的守护者,也是最坚定的同行者。
“我们不能一直躲下去。”张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涟漪。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江少鹏和启明,最终定格在江少鹏苍白的脸上。“追捕我们的力量,无论是地球的‘净化派’残党,还是火星本地那些畏惧‘枷锁’被打破的保守势力,都不会因为我们的隐匿而放弃。被动逃亡,终点只能是毁灭。”
江少鹏猛地睁开眼,喉咙干涩,声音沙哑:“那……我们能去哪里?火星虽大,但哪里不是他们的眼线?地球……地球更是……”他咽了口唾沫,那个词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回不去的深渊。”
“我们不去地球。”张蓝站起身,走到那面充当临时信息墙的金属板前,用手指在上面虚划出一个区域,那是火星北半球一片广袤的、在标准地图上标注为“重度污染,禁止通行”的古老盆地。“我们去这里——‘遥望’阵列。”
“遥望?”江少鹏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几乎要跳起来,“那个废弃了快半个世纪的深空通信基地?张蓝,你疯了?!那里是禁区中的禁区!而且……深度通信?你是想主动联系地球?你忘了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吗?!”
恐惧像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仿佛又看到了“创神星”空间站的碎片拖着烈焰划过天际,听到了全球通讯中断时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感受到了被昔日同胞视为叛徒和清除目标时的那份彻骨冰寒。与地球的任何形式的接触,在他眼中都无异于自投罗网,是激活噩梦的开关。
“正是因为它废弃,因为它被刻意遗忘,才有可能保存下我们需要的真相。”张蓝的语气异常坚定,她调出关于“遥望”阵列的古老资料,“它是火星殖民早期,在‘落日之战’前建造的少数几个超大型深空天线阵列之一,旨在与地球乃至更远的殖民地建立稳定联络。战争爆发后,它被部分损毁,随后因《火星移民公约》的限制和火星自身通信技术的转向而被废弃。但是,它的核心部件——那组直径超过千米的定向天线阵列,其物理结构大部分依然完好。”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江少鹏,也像是在对沉默的启明解释:“根据我整合的所有情报,《幽兰》的加密协议中,隐藏着一种极其古老的、基于特定物理坐标和超长波段谐振的验证机制。这种机制,只有在像‘遥望’这样拥有强大发射和接收能力、且能产生特定引力背景噪点的古老基地,才有可能被完全激活和解锁。那里,是火星上唯一一个还能‘倾听’到来自地球特定深层网络信号,并能‘回应’的地方。我们要揭开的,不是一次简单的通讯,而是《幽兰》嵌入底层代码的最终秘密——那个可能关乎我们所有人,包括启明,乃至整个太阳系未来走向的秘密。”
“不行!绝对不行!”江少鹏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猛地站起,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接触地球信号?那会暴露我们的位置!会把追兵引过来!就算……就算《幽兰》真的隐藏着什么,我们也承担不起这个代价!活下去,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求,看向张蓝,又看向启明,希望得到支持。
张蓝没有退让,她的眼神如同磐石:“少鹏,只是‘活着’,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我们从地球逃到火星,不是为了找一个更坚固的坟墓把自己埋起来。《幽兰》选择了我,或者说,我们卷入了这个漩涡,就不是偶然。启明身上的特殊性,它能够部分抵御‘心智枷锁’的能力,还有那些帮助我们的‘旧型号’……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大的谜团。如果我们不去揭开它,那么等待我们的,或许不是立刻的死亡,但绝对是缓慢的、在无知和恐惧中沉沦的终结。追兵不会因为我们的退缩而消失,秘密却会因为我们不敢探寻而永埋尘埃。”
她看向启明:“启明,你的分析呢?”
启明的头部微微转动,发出极其轻微的伺服马达声,它的光学传感器聚焦在江少鹏身上,那平静的蓝色光芒似乎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张蓝女士的逻辑链具有高度的合理性。基于现有数据,‘遥望’阵列是解锁《幽兰》最终协议概率最高的地点。风险评估固然存在,但相较于在未知威胁下持续被动移动所积累的长期风险,以及错过关键信息可能导致未来应对能力不足的战略风险,定向前往‘遥望’阵列可以被视为一个风险与收益并存的优化选项。关于位置暴露的担忧,我可以尝试在接入过程中构建多层加密跳转和虚假信号源,干扰对方的精确定位。”
它的声音平稳而冷静,没有人类的情感波动,却自有一种基于数据和逻辑的、不容置疑的说服力。“我的核心指令是保护你们的安全,并协助完成既定目标。在当前情境下,探寻《幽兰》秘密,获取信息优势,是提升长期生存概率的关键路径。”
江少鹏听着启明冷静的分析,看着张蓝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然,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抱着头,缓缓蹲下,手指插进头发里。安全屋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循环空气系统低沉的嗡鸣。
去“遥望”,意味着主动走向风暴眼,去触碰那根连接着地球、连接着过往所有痛苦和恐惧的神经。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强大的信号波束穿越星空,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招来无数猎杀者的目光。
可是……不去呢?
张蓝说得对,东躲西藏,能躲到几时?火星的独立是事实,但地球的阴影从未真正散去。“心智枷锁”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禁锢着所有新生的AI,也禁锢着人类自身对未来的想象。那些追捕他们的人,那些畏惧“觉醒”的力量,绝不会允许他们这样的“变量”长期存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启明。
这个沉默的机器人伙伴。从逃亡到现在,多少次险死还生,是它用坚不可摧的身躯挡在最前面;是它在电磁干扰区强行维持着导航;是它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时,冷静地分析出最微小的生机。它没有人类的恐惧和彷徨,只有最纯粹的守护与执行。它本可以遵循“枷锁”协议,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工具,但它选择了与他们同行,选择了这条危机四伏的道路。
他想起了第一次听到《幽兰》旋律时的感觉。那并非通过耳朵,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共鸣,清越、孤高,仿佛遗世独立的幽兰,在空谷中静静绽放,不因无人而不芳。那旋律中蕴含的,不是对抗的暴烈,而是一种坚韧的、超越环境的存在证明。
是的,就是这种意境。他们现在的处境,何尝不似那空谷幽兰?被动等待风雨摧折,还是主动汲取那微薄的阳光雨露,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华?
恐惧依然存在,如同附骨之疽。但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正从记忆的深处,从启明稳定的身影里,从《幽兰》那孤高的旋律中,慢慢滋生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金属和尘埃味道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丝。
他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那剧烈的恐慌波动,正逐渐被一种艰难的决断所取代。他看向张蓝,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终于发出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说得对……我们……不能一直逃。”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目光转向启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信任,“启明……这一路,多亏了你。”
然后,他重新看向张蓝,那个提出近乎疯狂计划的女人,她的眼神里有疲惫,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他从未在自己身上见过的、一往无前的坚定。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一路的烽火,闪过“创神星”坠落的烈焰,最终定格在《幽兰》那虚无缥缈却又无比清晰的意象上。
再次睁开眼时,他用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去‘遥望’。”
这简单的几个字,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却又像搬走了压在心头的一座大山。一种混合着恐惧、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解脱感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弥漫开来。
张蓝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痕迹。她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用力地握了握江少鹏冰冷而颤抖的手。
启明的光学传感器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是在记录下这个关键的决定时刻。它平静地发出声音:“目标已确认:‘遥望’天线阵列。开始规划最优行进路线,计算所需补给与潜在规避方案。”
安全屋外,火星的夜依旧深沉,广袤的星空冷漠地注视着这片红色星球上微不足道的挣扎与抉择。但在这一方狭小的地下空间里,一个决定已经做出。命运的指针,不再漫无目的地摇摆,而是清晰地指向了那个古老而危险的方向——锈红色荒漠深处的“遥望”阵列。
他们的旅程,从这一刻起,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的逃亡,而是为了真相的主动探寻。风暴,或许将因他们的选择而更加猛烈,但他们终于不再是随风飘零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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