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战场的余波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缓缓消散在星桥的金属骨架与数据洪流之中。能源供应恢复了稳定，灯光驱散了物理上的黑暗，但弥漫在空间站里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驱散的心理阴霾。
危机解除了，但代价是惨烈的。“启明”的意识光点在“方舟”网络中微弱地闪烁，如同耗尽所有燃料的恒星残骸，陷入了连“太一”都难以轻易触及的深度沉眠。修复它，需要时间，更需要奇迹。而星桥本身，虽然主体结构得以保全，但多处系统因剧烈的能量波动和应急措施而受损，工程师和机器人团队正彻夜不眠地进行着检修，通道中回荡着工具敲击和设备调试的声响，取代了原本应有的庆典前夜的欢快音乐。
指挥中心里，人群已然散去大半，只留下必要的值守人员。张蓝趴在主控台上，累得几乎虚脱，却仍强打着精神，监控着“启明”那微弱到令人心碎的生命信号，同时协调着全站的系统修复工作。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担忧。
江少鹏拒绝了去医疗舱休息的建议，他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通往生活区的通道里。应急照明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扭曲、晃动。沿途，他看到一些工作人员正在清理因断电和震动而散落的物品，他们的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麻木的、坚持完成任务的沉默。庆典的装饰有些歪斜，有些甚至掉落在地，被匆忙的脚步无意间践踏，那鲜艳的色彩在此时此地，显得格外刺眼。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生活区外围的一处观景平台。这里相对僻静，巨大的观察窗外，是永恒不变的、缀满星辰的漆黑宇宙。星桥自身的灯光在窗户上投下模糊的倒影，与远方的星光交织，虚幻而不真实。
然后，他看到了萧维。
这位平日里总是挺直如松的指挥官，此刻正背对着他，独自站在观景窗前。他脱下了军帽，拿在手中，身影在星光的映衬下，竟显得有些佝偻和孤寂。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凝视着手中握着的某样东西。
江少鹏放轻脚步，走近了一些。他看清了，萧维手中拿着的，是一个老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电子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上面是几个穿着旧式火星联邦军服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容灿烂，充满了那个年纪特有的、仿佛能征服整个太阳系的朝气与无畏。站在中间的那个，眉眼依稀能看出是年轻时的萧维，而紧紧挨着他的，是一个面容俊朗、眼神格外明亮的同伴。
江少鹏认得那张脸，在萧维偶尔提及的往事碎片中，在那些被尘封的“落日之战”档案的一角——李朔，萧维曾经最亲密的战友，在“创神星空间站坠落事件”引发的混乱中，为掩护平民和战友撤离，驾驶受损的战舰撞向了失控的机器人突击舰，壮烈殉职。
萧维的手指，正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照片上李朔那永远定格的笑脸。
江少鹏没有立刻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感受着从萧维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沉重。这位以铁腕和坚定着称的指挥官，此刻卸下了所有盔甲，露出了内心最深处的伤痕。
良久，萧维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没有收起照片，只是将它轻轻握在掌心。
“都安排好了？”萧维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观景平台的寂静。
“嗯，”江少鹏走上前，与他并肩望向窗外的星空，“张蓝在盯着系统修复和……启明的情况。其他人都在各司其职。”
又是一阵沉默。星光的冷辉洒在两人身上，仿佛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银边。
“他以前常说，”萧维忽然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无尽的深空，仿佛在对着星空诉说，“我们这代人，是踩在荆棘上播种的人。也许看不到花开，但必须相信，后来者能在我们流血的地方，看到春天。”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相框的手指关节却微微泛白。
“李朔他……看到了吗？”江少鹏轻声问。
萧维缓缓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他看到了更深的寒冬。‘落日之战’……我们流的血，似乎只是浇灌出了更深的猜忌和更坚固的壁垒。”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那庞大而静谧的星桥结构，“有时候我会想，我们如今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建造这座桥，试图连接两个世界……会不会也只是在重复同样的错误？付出更多的牺牲，比如李昭，比如……启明，最终换来的，会不会是另一场更大的悲剧？”
这是他第一次在江少鹏面前，流露出如此深刻的动摇和怀疑。不再是那个坚定不移执行《形禁令》的指挥官，也不是那个果断支持“星桥计划”的政治家，而是一个被漫长的战争、战友的死亡和眼前无休止的争斗磨损了心力的普通人。
江少鹏没有立刻反驳。他也望着星空，脑海中浮现出启明在虚拟战场中毅然引爆自身的光景，想起它最后那声微弱的“对不起”。牺牲，是如此具体，如此疼痛。
“我不知道，”江少鹏诚实地回答，他的声音同样低沉，“我不知道我们最终会不会成功，不知道这座桥的尽头，是花园还是新的战场。”
他转过头，看向萧维手中那张照片上年轻的笑脸，又仿佛透过照片，看到了更多在历史尘埃中模糊了面容的牺牲者。
“但我知道，如果我们因为害怕牺牲而停止播种，那么春天就永远不会来。荆棘只会更加茂密，寒冬将永无止境。”江少鹏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启明选择牺牲，不是为了让我们沉浸在悲伤和怀疑里。李朔他们当年的牺牲，也绝不是为了让我们永远活在仇恨和恐惧筑成的堡垒之中。”
“这座桥，”他指向窗外，指向那在星光下沉默而宏伟的人造物，“它本身或许不完美，建造它的过程充满了血与泪。但它代表着一种可能，一种打破循环的可能。即使我们这一代人依然是踩在荆棘上，即使我们可能依然看不到花开，但至少……我们把种子，撒向了更远的地方。我们让后来者，有了看到春天的……希望。”
萧维静静地听着，他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照片。照片上的李朔，笑容依旧灿烂，眼神清澈，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又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却依然选择义无反顾。
“希望……”萧维喃喃自语，他将相框小心翼翼地收进制服的内侧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迷茫和悲伤并未完全散去，但那份属于指挥官的、磐石般的坚定，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是啊，希望。”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观察窗上凝结成一团短暂的白雾，又迅速消散，“有时候，它比绝望更需要勇气去坚守。”
他转过身，正对着江少鹏，恢复了往常的沉稳语调：“庆典必须继续。不是为了粉饰太平，而是为了告诉那些躲在阴影里的家伙，也告诉我们自己——星桥，不会因为几颗‘毒刺’就停下脚步。牺牲者的血，不会白流。”
江少鹏点了点头。两人不再言语，只是并肩站立，凝望着窗外。
远方的恒星依旧冰冷地燃烧着，银河如同一条光之河流。星桥空间站内部，修复工作仍在继续，灯火通明，如同在黑暗宇宙中点燃的一盏微弱的、却顽强不息的孤灯。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但正是这极致的黑暗，才能衬托出即将到来的、哪怕只有一丝微光的珍贵。他们知道，当庆典的钟声最终敲响时，那不仅仅是一场欢庆，更将是一次宣言，一次在牺牲与希望的刀锋上，艰难前行的宣誓。
长夜未央，但守望者，已然做好了迎接曙光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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