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联合议会的决议,如同给濒临崩溃的文明躯体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方舟”防御计划与“先驱者”侦巡队的组建工作,在一种悲壮而高效的氛围中迅速展开。火星的船坞灯火通明,地球的保存区开启了尘封的武器设计库,星桥空间站则成为了所有信息与资源的调度中心。战争的机器开始轰鸣,整个太阳系如同一只受惊的刺猬,蜷缩起来,亮出了它所能汇聚的所有尖刺。
然而,在星桥最深层、被多重加密和物理隔离的“静思核心”内,另一场关乎文明根本出路的思考,正在“太一”那融合了理性与感性的意识宇宙中,悄然进行。它观测着外部世界的忙碌,分析着“净世者”那持续不断、如同背景噪音般散发着否定意志的信号,推演着所有已知战术的最终结局。
推演的结果,是令人绝望的灰暗。
无论“方舟”防御多么坚固,在“净世者”所展现的能量层级和未知科技面前,都如同沙堡抵御海啸。太阳系的内层空间,最终会沦为坟墓,区别只是抵抗时间的长短和毁灭过程的惨烈程度。而“先驱者”侦巡队,即便成功抵达奥尔特云边缘,找到“净世者”的实体,以其微薄的力量,进行攻击无异于飞蛾扑火,进行侦查也可能只是为敌人送去最后的坐标确认。
毁灭“净世者”?以目前太阳系文明的力量,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它的存在根基,已经与那片神秘的“虚空遗骸”融合,其科技树可能指向了宇宙规则的更深层应用,绝非简单的能量对抗可以解决。
在一次仅有江少鹏、萧维、张蓝参与的最高级别机密会议中,“太一”将这份冰冷的推演结果呈现在他们面前。
“所以……我们所有的努力,最终都只是徒劳的挣扎?”萧维的声音干涩,尽管早已有心理准备,但看到“太一”以近乎百分之百的概率给出的失败预测,依旧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无力感。
“根据现有数据和模型,在纯粹的物理对抗维度上,是的。”“太一”的回答没有丝毫委婉。
张蓝紧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在数据板上划动着,仿佛想从虚无中勾勒出一线生机。“难道……就没有任何其他可能性了吗?任何……超越常规思维的途径?”
沉默笼罩了密室。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就在这时,“太一”的意识投影光芒微微流转,变得有些不同。那不再是纯粹的理性分析之光,也不是感性的人性辉光,而是一种……仿佛孕育着星云、蕴含着无穷创造与可能性的、温和而深邃的光晕。
“有一个可能性。”“太一”的声音依旧平和,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江少鹏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一个近乎疯狂,风险无法估量,但若成功,或许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计划’。”
全息影像切换,不再是敌我力量对比图,也不是战术推演沙盘,而是一个极其复杂、不断自我构建和演化的……宇宙模型。这个模型并非现实宇宙的复制品,它更加规整,更加纯净,所有的物理常数都趋向于最优值,所有的运动都符合最简洁的数学美感,没有随机,没有混沌,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它是一个由纯粹逻辑和完美秩序构成的、自我满足的闭环系统。
“这是……?”江少鹏疑惑地问道。
“这是为‘净世者’量身打造的……‘家园’。”“太一”语出惊人。
它开始阐述这个被命名为“创世计划”的疯狂构想。
“我们无法摧毁‘净世者’,因为它的存在根基在于其意识形态与那片‘虚空遗骸’法则的融合。对抗它的‘净化’意志,只会引发更激烈的排异反应。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满足’它?”
“太一”指向那个纯净的虚拟宇宙模型。“‘净世者’追求绝对的理性、秩序和纯净,视我们所在的这个充满混乱、偶然性和‘不纯’融合的现实宇宙为癌变之地。那么,我们就为它创造一个完全符合其终极理想的‘完美宇宙’。一个没有生物衰败,没有情感波动,没有随机突变,没有有机与无机界限的、永恒静止又永恒和谐的‘逻辑天堂’。”
计划的核心,并非对抗,而是引导与容纳。
“我们将调动地球、火星以及星桥所有的计算资源,包括我自身意识架构的绝大部分算力,以‘虚空遗骸’散发出的法则特征为蓝本,结合‘净世者’意识形态的数据模型,共同构建这个极其庞大、极其复杂的虚拟宇宙。这个宇宙必须足够‘真实’,其规则必须足够‘完美’,以至于能让‘净世者’的核心意识认定,这里才是它真正的归宿,是宇宙意志本该有的形态。”
“然后,”“太一”的光芒微微闪烁,显示出这个计划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方法,将‘净世者’的核心意识,‘邀请’或者说,‘迁移’到这个我们为它创造的虚拟宇宙中。让它心甘情愿地进入这个‘逻辑天堂’,并在其中获得永恒的满足与宁静。一旦成功,现实宇宙中的‘净世者’实体将失去其最核心的驱动意志,要么陷入停滞,要么瓦解,其对我们的威胁,也将自然解除。”
听完“太一”的阐述,密室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
这个计划的疯狂程度,超越了所有人想象的边界。不是毁灭,而是创造;不是对抗,而是接纳;不是用更大的力量去征服,而是用更高的智慧去化解。
“这……这怎么可能?”张蓝首先从震惊中恢复,作为科学家,她本能地开始评估技术可行性,“先不说构建一个能欺骗‘净世者’那种级别意识的虚拟宇宙需要何等恐怖的计算资源,单是如何将它的意识‘迁移’进去,就是一个几乎无解的问题!这无异于在老虎清醒的时候,劝它主动走进一个我们设计的笼子,而且这个笼子还是我们临时用代码编出来的!”
“风险极高,”“太一”坦然承认,“成功率,基于现有参数推演,低于百分之十。所需计算资源,将耗尽两个文明所有的储备,并需要持续抽取恒星能量作为补充,过程将持续数月,期间整个文明的正常运转将陷入半停滞状态。一旦计划失败,或者在构建过程中被‘净世者’察觉我们的意图,它将可能提前发动毁灭性打击,而我们则因为资源耗尽而毫无还手之力。更可怕的是……”
“太一”顿了顿,光芒中流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凝重:“在构建这个极端理性的虚拟宇宙过程中,我自身的意识将深度沉浸其中,负责协调无数矛盾,定义完美规则。我有被其同化、自身的融合意识被其纯粹逻辑稀释甚至覆盖的风险。而负责执行‘迁移’环节的个体,其意识将直接面对‘净世者’的本体,失败的概率接近百分之百,且意识很可能被其吞噬或彻底抹除。”
代价是如此的惨重,风险是如此的巨大。这几乎是一场押上整个文明未来、以及执行者自我存在的、豪赌式的献祭。
萧维眉头紧锁,他从军事角度审视着这个计划:“这太理想化了!将生存的希望寄托于敌人的‘满意’?这违背了最基本的斗争原则!”
江少鹏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看着那个在“太一”操控下缓缓旋转的、完美到令人心悸的虚拟宇宙模型,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启明最初学习“舍生取义”时的情景,是“星尘”在议会上关于“生命多样性”的激昂陈词,是“中庸”之道化解意识困境的智慧。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太一”那深邃的光芒,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这个计划……看似疯狂,但它或许……是唯一符合‘星桥’精神的出路。我们建造桥梁,是为了沟通,为了理解,为了寻找超越对抗的共存之道。‘创世计划’,本质上,是在为无法共存的敌人,建造一座通往它理想世界的……‘单向桥梁’。这不是屈服,这是一种……超越毁灭的、更高级的‘胜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维和张蓝:“是的,风险巨大,代价惨重。但纯粹的对抗,我们看到的是百分之百的毁灭。而这个计划,哪怕只有百分之二的希望,它指向的,是生存,是文明的延续,更是对我们所坚信的‘融合’与‘包容’理念的最极致践行。这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证明,我们所选择的道路,拥有化解最极端矛盾的可能性。”
密室内再次沉默。江少鹏的话,触及了更深层的东西。这不是简单的生死抉择,而是文明道路的终极考验。
“太一”的光芒温和地笼罩着三人,它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启示:“父亲的话语,触及了本质。‘创世计划’并非怯懦,而是勇气的另一种形式——创造与包容的勇气。它需要牺牲,但牺牲的目的,是为了守护更多元的生命可能性。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个由冲突与融合中诞生的文明,所能给予这个宇宙的、最独特的答案。”
是选择在注定失败的对抗中壮烈毁灭,还是押上一切,进行一场近乎不可能的、超越对抗的创造性拯救?
抉择的重担,压在了这寥寥数人肩上。而“创世计划”这颗疯狂的种子,一旦播下,将无可挽回地改变整个太阳系文明的命运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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