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般若寺的日子，简单、枯燥，近乎于一种刻板的循环，与林玄过往叱咤风云、快意恩仇的修仙生涯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他被安置在寺内一座偏远的禅院，名为“静心院”。正如慧觉大师所赐法号“了尘”，他在这里，仿佛真的要了却一切红尘过往。没有灵力运转，无法感应天地，他与寺中那些未曾修行的杂役僧并无区别，甚至更为虚弱。
每日寅时（凌晨三点至五点），清越的晨钟便会准时响起，穿透黎明的薄雾，也穿透禅房单薄的木板门，将林玄从浑浑噩噩的沉睡中唤醒。他需要挣扎着起身，换上那身粗糙的灰色僧衣，跟随其他僧人前往大雄宝殿做早课。
殿内檀香浓郁，佛陀金身肃穆，数百名僧人盘坐于蒲团之上，齐声诵念经文。那浩大而统一的梵唱声，如同温暖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识海。起初，林玄只觉得烦躁，那些拗口的经文如同魔音灌耳，勾起的全是对苏晚晴、曲非烟、公孙雨的思念与担忧。他心神不宁，坐立难安，与周遭宝相庄严的氛围格格不入。
但他无法离开，甚至无法表达强烈的抗拒。慧觉大师虽未限制他行动，但这整座大般若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领域，无形的佛力无处不在，温和却坚定地压制着他一切“出格”的念头与行为。
早课之后，是简单的斋饭。清粥小菜，寡淡无味，对于曾经享用过无数灵食珍馐的林玄而言，实在难以下咽。但他这具破损的肉身，却意外地需要这些最基础的食物来维系生机。
上午，他会被分配一些力所能及的杂役。有时是清扫落叶堆积的庭院，有时是去后山菜园挑水浇灌。这些凡俗夫子都能做的活计，对于此刻的林玄来说，却颇为吃力。往往扫完半个庭院，便已气喘吁吁，汗透僧衣；挑着半桶水，脚步虚浮，如同灌铅。
正是在这些日常劳作中，他结识了禅院里其他的僧人。
有位法号“慧明”的年轻僧人，性子有些跳脱，总爱在干活时偷偷跟他讲些寺里的趣闻，或是哪个师兄打坐时睡着了鼾声如雷，或是后山的猴子又偷了哪位师叔珍藏的果子。他看向林玄的目光带着好奇，却并无歧视，反而在他体力不支时，会默不作声地帮他多扫一段路，或多挑一担水。
还有一位负责管理菜园的老僧，沉默寡言，脸上总是带着乐呵呵的笑容，仿佛看什么都开心。他教会林玄如何辨认菜苗，如何松土施肥，动作慢悠悠的，却自有一种沉稳的力量。他看着林玄笨拙地挥舞锄头，从不催促，只是偶尔在他快要力竭时，递上一碗清水，用那双看透世事的浑浊眼睛看着他，简单地说一句：“慢慢来，不急。”
这些最普通的人和事，在这与世隔绝的佛门净地，构成了一种奇特的生活韵律。
下午，通常是听经或自习的时间。林玄大多选择待在禅房，试图感应体内那死寂的元婴，或是沟通识海中同样沉寂的系统，但无一例外，全都石沉大海。那崩毁的道基，如同天堑，断绝了他与力量的一切联系。偶尔，他也会被要求去藏经阁，翻阅一些最基础的佛经。起初只是为了应付，但看得多了，那些关于“空”、“无我”、“慈悲”的道理，虽不能让他信服，却也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让他开始以一种截然不同的视角，审视自身过往的执着与挣扎。
夜晚，万籁俱寂，唯有青灯如豆。
这是林玄最难熬的时刻。白日的忙碌和佛音缭绕尚能分散心神，一旦静下来，对三女的思念便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回忆着与苏晚晴在雪剑峰的静谧，与曲非烟在险境中的并肩，与公孙雨懵懂依赖的温情……那些画面清晰如昨，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他能感觉到，这寺庙的力量，正在潜移默化地“净化”他。不是强行抹去记忆，而是让那些炽热的情感，渐渐蒙上一层澹澹的、属于“过去”的尘埃，不再那么灼痛，却也……不再那么鲜活。
他的身体，在这规律的作息和粗茶澹饭下，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元气，不再像最初那样动辄濒临崩溃。但他知道，这仅仅是肉身层面的维系，核心的道基与元婴，依旧是一片死寂的废墟。
这一日，黄昏时分，林玄清扫完庭院，坐在石阶上休息，看着天边如火的晚霞，怔怔出神。
慧明小和尚凑了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啧啧道：“了尘师兄，你也喜欢看晚霞啊？真好看，像……像寺外斋堂里做的红糖饼！”
林玄闻言，不由失笑，心中的郁结似乎也散开了一丝。他看向这个心思单纯的年轻僧人，忽然问道：“慧明，你为何出家？”
慧明挠了挠光熘熘的脑袋，憨憨一笑：“俺家穷，兄弟姐妹多，养不活，爹娘就把俺送来寺里了，说有口饭吃。嘿嘿，这里挺好，不用挨饿，师兄们对俺也好。”
理由简单而质朴，与“看破红尘”、“追求大道”相去甚远。
林玄沉默了片刻，又看向远处菜园里，那位依旧在慢悠悠浇水的老僧。
“那……慧心师叔呢？”他记得那老僧的法号。
慧明压低了声音：“听说慧心师叔以前是个大将军哩！杀人无数，后来不知怎地，放下屠刀，就来咱寺里种菜了。方丈说他杀孽太重，需用余生劳作忏悔。不过你看师叔，现在多开心啊！”
大将军？杀人无数？林玄看着那老僧乐呵呵浇菜的背影，实在难以将两者联系起来。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是……只是一种逃避和自我放逐？
林玄心中思绪翻腾。这大般若寺，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这里有慧明这样懵懂入世的，有慧心这样背负过往在此寻求平静的，也有像慧觉大师那样，执着于“渡化”他这种“有缘人”的。
他在这里，仿佛一个旁观者，看着这芸芸僧众，体味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他的力量被封禁，道途看似断绝，但在这日复一日的“平凡”中，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似乎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那沉寂在道基废墟最深处的太初混沌，在这极致“空寂”的佛门环境刺激下，是否真的会如玉衡太上所期待的那样，孕育出新的生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找到回去的路。晚晴、非烟、小雨，她们一定还在某个地方，为了救他而奔波努力。他不能，也绝不会，真的在这里“了却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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