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王朝,天启三年,暮春时节的雨,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户部侍郎府的东跨院,檐角的铜铃被雨丝打湿,偶尔被风拂过,发出的声响也显得闷沉沉的,像是怕惊扰了院里的静谧。
明薇就坐在窗边的梨花木小榻上。
她今年三岁零两个月,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软绸夹袄,领口滚着一圈细细的银线,衬得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颈愈发莹白。及肩的头发被奶娘宋妈梳成两个圆滚滚的发髻,用同色的丝带系着,随着她细微的动作,丝带末梢轻轻扫过衣襟,留下几不可见的晃动痕迹。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廊下那丛新栽的芭蕉,宽大的叶子被雨水洗得油亮,叶尖垂着晶莹的水珠,偶尔坠落一滴,砸在下面的石子路上,发出“嗒”的轻响。
明薇的目光,就落在那丛芭蕉上。
她的眼睛很亮,不是寻常孩童那种懵懂的亮,而是像淬了晨露的黑曜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此刻,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片被风吹得微微卷曲的芭蕉叶,仿佛能透过那层薄薄的叶片,看到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小姐,雨凉,咱们把窗关上些吧?” 宋妈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件绣着兰草纹样的小披风,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着榻上的孩子。
明薇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有长长的睫毛,随着窗外芭蕉叶的晃动,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宋妈无声地叹了口气,眼底浮起一层难以掩饰的怜惜。
谁不知道,户部侍郎明砚之的嫡长女明薇,生得是粉雕玉琢,仿佛画里走出来的娃娃,却偏偏……是个“心窍未开”的。三岁多的孩子了,别说叫一声“爹娘”,就连最简单的咿呀学语都不曾有过。府里的下人,背地里都叫她“哑小姐”,虽然当着面没人敢说,可那眼神里的探究与轻视,却像针一样,时不时刺得人心里发疼。
宋妈是明薇的奶娘,从她刚出生就抱在怀里,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她总觉得,自家小姐不是真的不会说话。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机灵劲儿,那偶尔流露出的、仿佛什么都懂的神情,都不像是个痴傻或真哑的孩子。她更像是……不愿意说。
就像此刻,宋妈分明看到,当院角那只老黑猫轻巧地跳上矮墙时,明薇的眼珠子,极快地跟着转了一下。
那只老黑猫,是府里的“元老”了,据说明侍郎刚入仕途时就在府里,如今毛色都有些发灰,性子也懒怠,平日里除了晒太阳就是睡觉,很少动弹。
可就在老黑猫跃上矮墙的瞬间,明薇的眼前,毫无预兆地,浮现出几行淡金色的小字,像是用最细的狼毫笔写就,悬浮在半空中,只有她自己能看见:
“东边厨房飘来的鱼香味……比昨天的浓些……老柳家的今天怕是偷着给自家猫留了鱼肠……哼,等会儿去瞧瞧……”
这是老黑猫心里的念头。
明薇从记事起,就能“听”到这些。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钻进脑子里的念头,清晰得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一开始,是襁褓边那只暖炉里的炭火,在她冷的时候,“说”着“烧旺些烧旺些,小崽子别冻着了”;后来,是院子里的麻雀,在树枝上“吵”着“今天的粟米不够吃,得去前院找找”;再大些,连墙角缝隙里的潮虫,她都能“听”见它们“抱怨”着“这雨下得,窝都要淹了”。
这些来自花鸟鱼虫、猫狗鼠蚁的心声,构成了她小小世界里最鲜活的背景音。
直到她一岁半那年,发了一场高烧,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温温热热、亮堂堂的地方。等烧退了,那些原本只是在脑子里回荡的“声音”,就变成了眼前这些淡金色的文字。动物心里想什么,文字就同步显现,比单纯的“听”,更具体,也更……有趣。
她后来慢慢“摸索”到,那个亮堂堂的地方,像是一个只属于她的小空间。她能“感觉”到里面有一汪水,清清凉凉的,还有一片松松软软的土地,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她不知道怎么进去,只能在心里“看见”那汪水泛着粼粼的光,像极了夏日午后的阳光洒在湖面上。
此刻,看着眼前关于“鱼肠”的文字,明薇的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老柳家的,是后厨的一个杂役,手脚不太干净,母亲苏婉提过几次,父亲明砚之却总说“都是府里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来,他还偷着给自家猫留东西。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伴随着几个丫鬟压低了的说话声。
“……听说了吗?方才老太太院里的李嬷嬷来,说……说想把咱们小姐送到城外庄子上去呢……”
“嘘!小声点!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我也是听柳姨娘身边的春桃说的……说老太太觉得,小姐总不开口,怕是冲撞了府里的气运,尤其……尤其对二小姐不好……”
“二小姐才多大,哪里就轮得到……”
后面的话,声音压得更低,听不真切了。
但明薇已经“看”到了。
廊下那盆刚抽出新芽的兰草,被丫鬟们的脚步声惊动,心里的“话”也浮了上来:
“又是这些人……说的什么悄悄话……阴沉沉的,晦气……别挡着我晒太阳……虽然今天没太阳……”
明薇的目光,从芭蕉叶上移开,落在了紧闭的院门上。
柳姨娘,柳如眉,是父亲的宠妾,生了个女儿,叫明柔,比她小半年。柳姨娘生得妩媚,又极会讨老太太欢心,连带明柔,也成了老太太跟前的宝贝疙瘩,平日里赏赐不断,连带着柳姨娘在府里的体面,都快赶上母亲了。
而她这个“哑小姐”,自然就成了柳姨娘母女和老太太眼中的“瑕疵”。
前几日,她躲在假山后,就“听”见老太太拉着柳姨娘的手,唉声叹气:
“……你说这明薇,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成了这样?留在内院,看着就让人堵心。柔儿那孩子多机灵,可别被她这姐姐给带傻了。”(老太太心里的话)
柳姨娘当时还假惺惺地劝:“老太太别这么说,大小姐只是……只是开窍晚些。再说,有大小姐在,才显得我们柔儿伶俐呀。” 可她心里想的却是:“赶紧送走才好,省得占着嫡女的位置,碍眼得很。等她走了,这府里的好处,还不都是我们柔儿的?”(柳姨娘心里的话)
旁边的明柔,手里攥着老太太给的蜜饯,奶声奶气地说:“祖母,姐姐不说话,是不是不喜欢柔儿呀?” 心里却在“笑”:“哑吧!就是个哑吧!娘说了,她以后什么都得不到!”(明柔心里的话)
那些淡金色的文字,一行行在她眼前闪过,像细小的冰碴,落在她心上。她不懂什么嫡庶,也不懂什么气运,只知道,这些人,不喜欢她。
所以,她更不想说话了。跟心里藏着坏念头的人说话,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听老黑猫惦记鱼肠,看兰草抱怨没太阳。
“小姐,该喝药了。” 一个小丫鬟端着药碗,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碗里是黑漆漆的汤药,热气氤氲中,一股浓重的苦涩味弥漫开来。
这是大夫开的“开窍汤”,从她两岁起,就没断过。药很苦,每次喝药,她都要被宋妈抱着,捏着鼻子灌下去,灌完之后,嗓子眼里能苦上大半天。
明薇看见那碗药,小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时,榻边那盆文竹,细长的叶子轻轻抖了一下,心里的“话”也冒了出来:
“这味儿……冲得很……离我远点……别把我的根须给熏坏了……”
连文竹都怕这药。
明薇把头扭向一边,看向窗外的雨帘。
宋妈接过药碗,舀了一勺,用嘴唇轻轻吹了吹,柔声哄道:“小姐乖,喝了药,就好了。等小姐好了,能说话了,夫人就带你去逛天桥,给你买糖画,买捏面人,好不好?”
宋妈的声音很温柔,可明薇“听”见她心里在“哭”:
“这药喝了多少了?一点用都没有……小姐要是能喊我一声‘宋妈’,我就是少活十年都愿意啊……”
她知道宋妈是真心疼她的。
犹豫了一下,明薇还是转过头,张开了小嘴,把那勺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药汁滑过喉咙,留下一阵尖锐的苦涩,她的小脸瞬间皱成了一团,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的脆响。
“薇儿呢?” 一个温柔中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响起,是母亲苏婉。
苏婉穿着一身烟霞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细密的缠枝纹,头上只簪了一支白玉簪,鬓边斜插着一朵新鲜的珠花,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她脸上带着些许风尘,眼底却满是对女儿的关切,快步走到榻边,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明薇的脸颊:“今日有没有想娘?药喝了吗?”
宋妈连忙回道:“回夫人,刚喝了一勺。”
苏婉看着女儿皱巴巴的小脸,心疼地拿起桌上的蜜饯,挑了一颗最大的金丝蜜枣,递到明薇嘴边:“来,吃口蜜枣,就不苦了。”
明薇张嘴含住蜜枣,甜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稍稍压下了药味的苦涩。她看着母亲眼下淡淡的青影,知道母亲定是又为她的事奔波了。这些日子,母亲时常带着她去拜访京城里有名的大夫,却都束手无策。
她“听”见母亲心里在“叹”:
“我的薇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口啊……若是你父亲真听了老太太的话,把你送走,娘该怎么办……柳氏虎视眈眈,娘一个人,能护得住你吗……”
母亲的心里,藏着这么多的担忧。
明薇伸出小手,轻轻抓住了苏婉的衣袖。那衣袖是上好的杭绸,滑滑的,带着母亲身上淡淡的兰花香。
苏婉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眼中涌上难以言喻的惊喜和激动。女儿很少主动与人亲近,尤其是在喝了苦药之后。她反手握住女儿软软的小手,那小手温热,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薇儿……”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娘的好孩子……”
明薇看着母亲,大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母亲的身影。她想说,娘,我不是哑儿,我能听见好多声音,比你们听到的都多。我知道老柳偷东西,知道柳姨娘心里的坏念头,知道祖母不喜欢我……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试过很多次,用力张嘴,用力想喊出“娘”,可喉咙里就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只能用力地眨了眨眼,把那句没能说出口的话,重新藏回心里。
苏婉陪着女儿坐了一会儿,又细细叮嘱了宋妈几句关于防风保暖的话,才起身准备离开。她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这是规矩,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也不能失了礼数。
“娘晚上再来看你。” 苏婉又摸了摸明薇的头,才转身离去,裙摆扫过地面,留下淡淡的花香。
苏婉走后,明薇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她看着窗外的雨渐渐小了,看着老黑猫蹲在矮墙上,望着东边厨房的方向出神,看着文竹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眼前的淡金色文字,断断续续地闪现着:
“雨快停了……等雨停了就去厨房……”(老黑猫)
“风别吹了……叶子都要被吹断了……”(文竹)
“这雨下得,虫子都出来了,得赶紧找地方躲躲……”(墙角的潮虫)
她的世界,热闹得很,却又安静得很。
日头渐渐西斜,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霞光。宋妈抱着明薇回了内室,给她换上干净柔软的里衣,准备让她歇午觉。
躺在床上,明薇却没有睡意。她闭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那个小空间。空间里的那汪水,依旧静静地“待”在那里,散发着柔和的光。
她不知道这水有什么用,也不知道这些动物的心声能帮她做什么。她只是觉得,有它们在,好像日子也没那么难挨。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飘进了那个空间,指尖好像触碰到了那汪水,凉丝丝的,很舒服。
她“听”见那汪水在“说”:
“……干干净净的……洗一洗……就好了……”
明薇的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了弯。
也许,这个秘密,也不是那么糟糕。
窗外,一只晚归的鸽子落在窗台上,抖了抖翅膀上的水珠,心里“说”着:
“今天送信跑得远,累死了……得赶紧回窝歇着,明天还要去将军府呢……”
将军府?
明薇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她知道将军府,父亲偶尔会提起,说镇北将军萧策是国之栋梁,只是性子冷硬,不苟言笑。
鸽子要去将军府送信吗?
正想着,倦意渐渐袭来,她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在她的梦里,有会惦记鱼肠的老黑猫,有抱怨风大的文竹,还有一汪清清凉凉的水。只是,梦里的她,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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