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前的热浪,丝毫驱不散那阵钻入骨髓的寒意。
铜铃那一声轻响,不是风,是刀出鞘的声音。
我站在原地,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周围的星民和匠人们还在为那对青铜钺的熔毁而欢呼,声音震天。
我缓缓将手探入宽大的袖袍,指尖触到那枚温热的铜铃。
铃舌偏向一侧,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震颤余波。
这不是机关出了岔子,是共鸣。
我这枚是子铃,它响了,就意味着远在百里之外、轲生身上那枚母铃,正在或者刚刚经历过剧烈的晃动。
我当即转身,对身边的柳媖和墨鸢丢下一句“看好熔炉”,便快步走回书院。
密室的石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墨鸢紧随其后,脸上是惯有的冷静,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她的紧张。
“把‘双铃试模’拿出来。”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没有多问,熟练地撬开地窖夹墙里的一块空心砖,从里面捧出一个黑漆木盒。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对青铜铃,形制和我们佩戴的一模一样,这是当初为了测试信号距离留下的备用样品。
两枚铃铛,以同一炉、同一矿的青铜铸成,理论上,只要母铃受到足够强度的撞击,子铃就会产生感应。
墨鸢借着油灯的光,仔细端详着那枚母铃。
她伸出手指,在铃铛外壁光滑的弧面上一寸寸地摸索。
片刻后,她抬起头,声音压得极低:“主铃的云雷纹路上,有三道新的刮痕,很浅,但很清晰。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快速划过三次。”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三击。
那是我们之间早就定好的最高等级警报——任务暴露,遭遇伏击,无法脱身。
轲生出事了。
就在他执行我默许的、那项钓鱼任务的时候。
密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我现在要是立刻调动李承泽的人马,顺着他最后消失的方向全线搜救,倒也不是不行。
但这么一来,就等于明明白白告诉暗处的敌人,我们不仅有秘密的联络方式,还有一支能快速反应的队伍。
他们会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洞里,再想把他们引出来,就难了。
更重要的是,我暴露了底牌,而轲生……未必救得回来。
可要是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干等着……
一旦轲生落在他们手里,他嘴里的东西太多了。
“信风先遣队”的每个成员名单,星民学堂的核心骨干,甚至我和陛下之间传递密语的特殊渠道……只要撬开他的嘴,我这两年在玉门关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架子,一夜之间就能塌得干干净净。
怎么办?
冲进去,可能会输掉整场牌局。
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的王牌抽走,牌局照样得输。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敲击着,脑子里乱成一团。
必须得有第三条路。
“柳媖。”我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去把档案室里,最近十天‘雨巡察役’的所有巡查记录都给我搬过来。尤其是东墙那口废井周围的。”
柳媖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跑了出去。
很快,一摞摞写满了鸡毛蒜皮小事的竹简堆满了桌案。
谁家屋顶漏了,哪条水渠堵了,谁在街上吵架了……
我一卷一卷地翻,看得极快。墨鸢就在一旁帮我摊开、整理。
翻到昨夜的记录时,我的目光停在了一行字上。
“子时一刻,东墙废井,匠人陈六取水七次,修补南街渠堤。”
我把这枚竹简抽了出来,递给柳媖:“去查,屯田军和书院所有在册的工匠名录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六的。”
柳媖查档的本事是一绝,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就回来了,脸色煞白:“大人,所有名录里,都没有叫陈六的匠人。但是……我顺手查了三年前宗正寺发下来的旧户籍册,上面……上面有一个叫陈六的杂役,三年前就在册子上被注明‘病故’了。”
一个死人,半夜三更,从一口废井里,提了七次空桶。
敌人不仅在书院里安插了眼线,而且这条线,还跟宗正寺有关系。
他们利用那口废井,恐怕是在和地道里的人交换消息。
“大人,立刻派人去抓他!”李承泽不知何时也进了密室,听了个七七八八,一脸杀气。
“抓?”我摇了摇头,嘴角反而勾起一丝冷笑,“现在抓了他,等于告诉那帮老鼠,他们的耗子洞被我们发现了。不,不能抓。”
我站起身,在密室里来回踱了两步。
“李承泽,你马上去办。对外宣称,昨夜抓到的两个地道贼人,审问之下,发现玉门关内还有流寇余党接应。即刻起,封锁四门,全城戒严,所有商旅百姓,许进不许出。”
“是!”
“另外,放出风去。就说我姜月见大发雷霆,要彻查书院内部,挖出内鬼。凡是能匿名举报告发线索的,一经核实,赏星民陶牌半级。”
李承泽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我的意图。
这是要逼着那个内鬼赶紧向他的主子求援。
当晚,书院的夜课照常进行。
我亲自登上讲台,讲的是《孙子兵法》里的虚实篇。
讲堂里坐满了人,连过道上都挤着不少旁听的百姓。
我讲到“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时,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角落里一个埋头奋笔疾书的身影。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自称是仰慕墨鸢技术,从工科营过来旁听的。
但我记得很清楚,前几天清点缴获的六国旧农具时,他盯着一把楚国犁头的眼神,不是好奇,而是熟稔。
他就是那个“陈六”。
我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
但我知道,他感觉到了。他握笔的指节,白得吓人。
我要让他听见,也让我想让他听见的人,都听见。
三更天,更夫的梆子声刚刚敲过。
我让墨鸢仿照我的笔迹和私印,拟了一道假命令。
内容没有写在纸上,而是用特制的细针,刻在了一小片烤得焦黄的红薯干上。
这东西是我们和咸阳传递紧急密信的特殊载体,外人根本看不出名堂。
内容很简单:“着信风先遣队即刻折返,前往敦煌南三百里戈壁,接应‘嬴启’公子使者,务必将印信安全带回。”
随后,我让一个机灵的星民学徒,假装喝多了起夜,在去茅房的路上,经过食堂时,“不小心”把这片红薯干从怀里掉了出来。
果不其然,不到半刻钟,那个叫“陈六”的细作,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食堂附近,将那片红薯干捡走了。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负责盯梢东墙废井的“雨巡察役”就在排水口的泥笺网上,截获了一枚小指甲盖大小的蜡丸。
打开蜡丸,里面是一张用米汤写了字的细麻布,烤干后,显出几个字:
“鱼已咬钩,待东风起。”
我看着那几个字,笑了。
你们要东风?
好啊,我给你们一场刮骨头的飓风。
当夜,憋了好几天的暴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在屋瓦上,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我亲自登上钟楼顶层,手里握着那枚冰冷的子铃,静静地等着。
雨声掩盖了一切。
直到四更天,就在人最困乏的时候,我掌心里的铜铃,毫无征兆地狂震起来。
不是三次,也不是任何约定的信号。
是一阵毫无章法、急促而猛烈的撞击,一连七下,仿佛有人正用生命最后的气力,在拼命敲打着什么。
轲生被捕了。
而且,他们没有从他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
我猛地睁开眼,眼底再无一丝犹豫。
“李承泽!”我冲着楼下大吼,“带上你的人,全城搜捕细作陈六!给我把动静闹大点!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李承泽的应答声很快消失在雨幕里,紧接着,整个书院被火把和嘈杂的脚步声彻底点燃。
“墨鸢!”我转头,看向早已在楼下等候的她,“启动‘响鼓傀儡’二期!点湿柴,把浓烟全都给我灌进地道里!让那些老鼠好好听听,什么叫大军压境!”
墨鸢重重一点头,转身没入黑暗。
在所有人都被调动起来,制造出一片混乱的表象时,我一个人回到密室,在案前写下最后一道“假命令”。
“信风已毁,星图南移。”
我将这张纸条,随手放在了那个细作“陈六”宿舍床铺的枕头底下,一盏昏暗的油灯照着,只要他回来,一眼就能看到。
雨声如鼓,雷声阵阵。
我重新登上钟楼,望着被闪电一次次劈开的、漆黑如墨的地平线,指尖轻轻抚过腰间那枚刻着星痕的陶牌。
雨未歇,钟楼上的双铃余颤仍在掌心回荡。
七声乱击——不是暗号,是轲生的挣扎,也是敌人的绝路。
我低声自语。
你们以为抓住的是线索?
不,你们抓住的,是我递出去的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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