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大嫂张桂芳偷偷塞来的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小布包，宋卫国像是怀揣着一团火，脚步匆匆地穿行在漆黑冰冷的屯巷里。
大嫂那惊慌却善良的眼神，屋里隐约传来的老娘王翠花尖刻的骂声，以及怀里这微不足道却重若千钧的一点粮食，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他上辈子浑噩一生，直至孤死山林都未曾真正体会，如今重生归来，短短几个时辰，却已尝遍滋味。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比外面更阴冷几分的潮气混合着淡淡的奶腥味扑面而来。
煤油灯的光芒依旧昏暗，却清晰地照亮了屋内的景象，比方才他离开时更添了几分凄惶。
李素娟依旧维持着靠坐炕头的姿势，仿佛一尊失了魂的雕塑，脸色在跳动的灯影下愈发苍白。
怀里的七丫似乎哭累了，只剩下细微的、小猫一样的抽噎。
而刚才他煮好的那两个鸡蛋，原封不动地放在炕沿上，招娣和盼娣两人低着头，缩在更远的墙角，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碰都不敢碰。
里屋门口，四个小脑袋依旧挤在一起，最大的来娣眼巴巴地看着炕沿上的鸡蛋，偷偷咽着口水，却也不敢上前。
她们吃完了那点玉米糊糊和窝头，显然远未吃饱，但饥饿对于她们来说，已是常态。
看到宋卫国回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他身上，恐惧、疑惑、茫然、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宋卫国的目光扫过那两个未动的鸡蛋，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她们是不敢吃，或者说，是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优待”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算计或惩罚。
他心里堵得难受，却并未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反手关上门，将怀里的那个小布包拿出来，走到外屋灶台边。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大概一小碗的黄澄澄的小米，颗粒饱满，比他自己家那点见底的小米质量好上不少。
旁边还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布裹着四枚鸡蛋，个头不大，却圆润干净。
加上他自己剩下的两个，现在有六个鸡蛋和一小碗小米了。
不过，家里已经煮好的那两个，回来还是想办法媳妇吃了吧！
对于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对于那个产后虚弱、急需营养的女人来说，这几乎是雪中送炭。
宋卫国不再耽搁，将小米小心地倒进一个破碗里淘洗干净。
然后熟练地引火、添柴。
灶膛里的火再次燃起，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映亮了他沉静而专注的侧脸。
他往锅里添了适量的水，水开后，将淘洗干净的小米下进去，用勺子轻轻搅动，防止粘锅。
做这些的时候，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熟练流畅。
上辈子他几乎没怎么下过厨，后来独自守林，也就是胡乱煮点东西果腹。
但此刻，他却做得异常认真，每一个步骤都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锅里的小米粥渐渐咕嘟起来，散发出诱人的米香。
炕上的李素娟，角落里的孩子们，都不由自主地被这香气吸引，偷偷地、一下一下地吸着鼻子。
小米粥的香味，对于常年被玉米糊糊和窝头填塞的肠胃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宋卫国看着粥熬得差不多了，拿过那新借来的四个鸡蛋。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打了两个鸡蛋在碗里，用筷子快速搅散成金黄的蛋液。
剩下的两个，他小心地放回原处，得省着点吃。
万一明天，家里还是没有食物的话，再给媳妇吃...
他将蛋液缓缓淋入翻滚的米粥里，瞬间，金黄的蛋花在粥面上绽放开来，混合着米香，形成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最后，他想起大嫂给的那一小块用破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居然是小小一撮红糖！
虽然有些结块，但在这年月，也是金贵东西了，看来是大嫂偷偷攒下的。
他没有多放，只捏了一小点，撒在粥里，用勺子搅匀。
红糖的甜香立刻融入了粥里。
一锅热气腾腾、稠糯香滑、点缀着金黄蛋花、带着丝丝甜意的小米鸡蛋粥就做好了。
这大概是李素娟生下七丫后，甚至可能是生下好几个女儿以来，吃过的最像样的月子餐了。
比今天下午的那一顿，还要像样！
宋卫国找来找去，家里竟然连个像样的碗都难找。
最终找到一个边沿有个小缺口的粗陶大碗，他仔细用热水烫了烫，然后盛了满满一大碗粥，稠稠的，几乎能立住筷子。
他端着这碗沉甸甸、冒着滚滚热气的粥，走到炕边。
“素娟，趁热吃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将碗递到李素娟面前。
李素娟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碗她做梦都不敢想的金贵粥，又抬头看看丈夫那张被灶火熏得有些发红、写满疲惫却眼神执拗的脸，手微微颤抖着，迟迟不敢接。
鸡蛋、小米、还有红糖……这得多少钱？
他哪来的？
刚才他出去……是去弄这些了？
他怎么弄来的？
是不是又去求了婆婆和二哥？
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
过继小宝？
一想到这个可能，李素娟刚刚被粥香勾起的些许暖意瞬间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绝望。
她宁愿继续吃玉米糊糊，宁愿饿死，也绝不同意把小宝过继过来！
那等于把她所有的女儿都往火坑里推！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抗拒而警惕，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猛地扭过头去，哑声道：“我…我不饿…你…你拿走吧…”
声音虽弱，却带着明显的抵触。
宋卫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顾虑。
她是不相信他，害怕这碗粥背后藏着交易和阴谋。
他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涩涩的疼。
但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强迫，只是端着碗，固执地站在原地，声音低沉却清晰：
“粥是干净的。我跟大哥大嫂借的，以后我会还。没答应他们任何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几个眼巴巴望着粥碗、偷偷咽口水的女儿，尤其是招娣那破裂袖子下冻伤的胳膊，心脏又是一抽，语气变得更加沉重：
“你不吃，就没奶水。七丫饿得直哭，你忍心看着？”
“你不吃，就没力气。这个家，还得你撑着。你要是垮了，这几个丫头怎么办？”
他的话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李素娟的心上。
她可以自己饿着，可以忍受一切，但孩子……是她最大的软肋。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丈夫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丝毫的欺骗和虚伪。
但那里面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愧疚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沉重的决心。
他又看了一眼那碗诱人的粥，喉头滚动了一下，硬邦邦地补充道：“快吃！凉了就腥了！”
说完，他不再看她，而是转身走到灶台边，将锅里剩下的、不算多的粥分成了小小的三份，盛在三个破碗里。
一份稍微多些，另外两份很少。
他端着那份多一点的，走到蜷缩在墙角的招娣和盼娣面前，递过去：“你俩也吃点，今天冻着了。”
然后，他又将另外两碗很少的，端到里屋门口，递给那里最大的来娣和想娣：“给妹妹们分着喝点，暖暖肚子。”
四个小女孩彻底愣住了，看着碗里那金黄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她们的份？
爸爸竟然给她们吃这么金贵的粥？
来娣和想娣吓得不敢接，眼神怯怯地看向母亲。
招娣和盼娣也是手足无措，捧着碗像捧着滚烫的山芋。
宋卫国也不催促，只是将碗放在她们旁边的凳子上，然后自己走到水缸边，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又拿起角落里那个早上剩下的、硬得能砸死狗的窝窝头，用力掰下一块，塞进嘴里，就着凉水，艰难地咀嚼起来。
他吃得很慢，那窝窝头显然极其拉嗓子，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地吃着，仿佛在完成一项任务。
昏暗的灯光下，男人就着凉水啃窝头的背影，和炕上那碗热气腾腾的小米鸡蛋粥，以及孩子们面前那几小碗金黄的粥，形成了无比鲜明而又刺眼的对比。
李素娟看着这一幕，看着丈夫那沉默而固执的侧影，看着孩子们面前那几碗她从未想过能出现在这个家里的食物，再看看自己手里这碗沉甸甸、热得烫手的粥……
一直强忍着的、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怀疑、恐惧、委屈、辛酸……以及那一丝微弱得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为这点前所未有的对待而产生的悸动，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进碗里，和那滚烫的粥混在一起。
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混合着泪水的、温热的粥，送进了嘴里。
小米粥熬得火候恰到好处，软糯香甜，蛋花滑嫩，那一丝红糖的甜意更是直接甜到了心里，也酸到了心里。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吃到这么好吃、这么用心、这么“奢侈”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从来就没有过。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吃着粥。
温热的食物滑入空瘪冰冷的胃里，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暖意，仿佛冻结已久的身心，正在被这点温暖一点点唤醒。
角落里的招娣和盼娣，看到母亲开始吃粥，又看看凳子上那碗属于她们的粥，犹豫了许久，最终饥饿和那诱人的香气战胜了恐惧。
招娣先小心翼翼地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眼睛瞬间亮了一下，然后才将碗递给妹妹。
盼娣也迫不及待地喝起来，小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里屋门口的来娣和想娣，见姐姐们吃了，也终于鼓起勇气，两人共用一个小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喝得啧啧作响。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细微的、喝粥的声音，和女人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宋卫国背对着她们，依旧沉默地啃着那冰冷的窝头，喝着凉水，仿佛对身后的一切毫不知情。
但那冰凉粗糙的窝头划过喉咙，却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吞咽了。
灶膛里的余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昏黄的灯光将一家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间，竟隐隐勾勒出一种残酷现实下，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相依为命的轮廓。
一碗拙劣却倾尽所能的粥，或许无法立刻消融经年累月的冰雪。
但它至少是一颗火种。
一颗投入冰窖，试图点燃一丝暖意的、笨拙而真诚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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