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卫国扛着那沉甸甸的、还在滴血的野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扛着一座肉山，压得他筋骨咯吱作响，喘息粗重得如同破风箱。
血腥味和野猪特有的腥臊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刺鼻的气息，在他身后拖出一道无形的轨迹。
当他踉跄着、几乎是凭着本能挣扎到自家那低矮破旧的院门外时，眼前已然有些发黑，汗水混合着凝固的血污糊了满脸，视线都变得模糊。
他实在没了力气去推开那扇破栅栏门，只能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肩上的木棍担架往地上一撂。
“咚！”
一声沉重闷响，野猪庞大的躯体砸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溅起少许尘土。
那声响也惊动了院里晾衣绳上几只胆小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惊慌飞走。
宋卫国自己也跟着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慌忙用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火烧火燎地疼。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
最先被惊动的是隔壁院正在喂鸡的王家媳妇，她隔着低矮的土坯院墙探出头，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宋卫国家门口那个黑黢黢、血呼刺啦的大家伙，以及那个扶着膝盖、浑身浴血、喘得如同快要断气般的男人。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猛地瞪圆，手里的破簸箕“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玉米粒撒了一地，引得鸡群一阵疯抢。
“哎呦我的妈呀！”
她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手指颤抖地指着门外，“野…野猪！宋老三打了头野猪！”
这一嗓子，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啥？野猪？”
“谁？宋老三？”
“真的假的？他还能打着野猪？”
惊呼声、质疑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响起。
原本冷清的清晨，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
附近几家院门纷纷打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涌了出来，脸上带着惊疑、好奇、难以置信的神色，朝着宋卫国家门口围拢过来。
当他们亲眼看到那头躺在地上、獠牙狰狞、体型硕大的野猪，以及旁边那个虽然狼狈不堪却确确实实是宋卫国的男人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瞬间炸开了锅！
“老天爷！真是野猪！还是头半大壳郎（半大猪）！”
“这得有一百七八十斤吧？宋老三你行啊！咋弄到的？”
“啧啧，你看这血！乖乖，这獠牙！真险呐！”
“发财了发财了！这么多肉，吃到开春也吃不完啊！”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羡慕，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眼红。
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样一头野猪代表的财富和食物，足以让任何人家羡慕不已。
孩子们更是兴奋，又害怕又好奇地想往前凑，被大人呵斥着拉回去，生怕被那狰狞的猪头吓到。
宋卫国喘匀了气，直起腰，看着围拢过来的乡亲，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血混合物，哑声道：“侥幸，下了个套子，这傻子自己撞进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众人看着那野猪脖颈处致命的刀口和满地的血污，再看看他这一身狼狈和疲惫，都知道过程绝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
看向他的目光里，不由得多了几分真正的佩服和惊异。
这宋老三，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佝偻、穿着打补丁旧棉袄的汉子挤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是宋卫国的大哥，宋卫军。
他看着地上那头巨大的野猪，又看看浑身是血、疲惫不堪的三弟，憨厚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担忧：“老三？这…这真是你打的？没伤着吧？”
宋卫国看到大哥，神色稍微缓和了些，摇摇头：“没事，大哥，皮糙肉厚，没伤着。”
宋卫军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野猪的伤口，又掂量了一下分量，脸上露出由衷的喜色：“好家伙！真不小！这下好了，弟妹和孩子们可算能见着大油腥了！”
他是老实人，真心为弟弟家感到高兴。
“大哥，搭把手，把这玩意儿拾掇了？”宋卫国开口道。
杀猪也是个力气活，一个人干不了。
“哎！好！好！”宋卫军连忙答应着，显得比宋卫国还积极，“我去烧水！拿家伙式！”
他转身就往自家跑，去拿杀猪刀、刮毛的铁皮、大盆等工具。
很快，宋卫军就带着工具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他媳妇，大嫂张桂芳。
张桂芳看到那头野猪，也是吓了一大跳，听到丈夫说是三弟打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但当看到宋卫国那狼狈却带着笑意的样子，以及周围乡亲羡慕的议论，她似乎也松了口气，脸上跟着露出一丝替他们高兴的笑容，低声道：“他三叔…真有本事了…”
说完，就赶紧帮忙去抱柴火烧热水。
宋卫国家门口瞬间变成了临时的屠宰场。
滚烫的开水浇在野猪身上，宋卫军和宋卫国兄弟俩合力刮毛、开膛、破肚。
宋卫国手法熟练地分解着猪肉，剔骨、分肉，宋卫军则在一旁打下手，接血、清理下水。
浓郁的血腥气和猪肉特有的味道弥漫开来，吸引来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大人们则啧啧称奇，议论纷纷。
“看这膘！真厚实！”
“还是野猪肉香啊！”
“宋老三这手艺可以啊，比老屠夫也不差！”
场面一时间竟然显得有些热闹和……喜庆。
然而，这热闹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阵尖利刻薄的嗓音如同冷水般泼了过来，瞬间破坏了气氛：“哎呦喂！这是干啥呢？杀年猪啊？闹这么大动静，显摆给谁看呢？”
人群分开，只见宋卫国的老娘王翠花，带着二哥宋卫民，气势汹汹地挤了进来。
王翠花双手叉腰，三角眼扫过地上那分解开的大片猪肉，眼睛里瞬间爆发出贪婪和极度不平衡的光芒，随即脸色一沉，指着宋卫国的鼻子就开骂：“好你个宋老三！长能耐了啊！打这么大头猪，也不知道先给爹娘送条后鞧（后腿肉）过去？眼里还有没有老的？白养你这么个白眼狼了！”
宋卫民跟在老娘身后，眼神同样死死盯着那些红白相间、膘肥肉厚的猪肉，脸上带着嫉妒和恼怒，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老三，你这可不对啊！有了好事不想着爹娘，自己独吞？这肉你一家子吃得完吗？也不怕撑着！”
他们母子二人的出现，瞬间让热闹的场面冷却下来。
围观的人群脸上露出看好戏的神情，互相交换着眼神，却没人出声。
大家都知道老宋家这母子俩的德性，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正在帮忙清理猪肠子的大嫂张桂芳吓得手一抖，下意识地往自己丈夫身后缩了缩。
老实巴交的宋卫军也面露难色，张了张嘴想劝和，却又不敢忤逆老娘，最终只是嗫嚅道：“娘…二弟…老三这也是刚弄回来，还没顾上……”
“没顾上？”王翠花声音拔得更高，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宋卫军脸上了，“我看他就是心里根本没爹娘！就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畜生！这肉今天必须分一半！不！那条后鞧，还有那扇肋排，都得给我拎回去！给你爹补补身子！”
说着，她竟直接就要上前去拿那块最好的后腿肉！
宋卫国一直冷眼看着，没有说话，直到王翠花的手快要碰到肉时，他才猛地抬起手里还沾着血沫子的砍刀，刀面不轻不重地往肉案上一拍！
“啪！”一声脆响！
吓得王翠花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宋卫国抬起眼，目光冰冷得像两把刀子，逐一扫过王翠花和宋卫民那贪婪而丑恶的嘴脸，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的肉，只给我的媳妇闺女吃。”
“谁想打秋风，占便宜——”他顿了顿，握着砍刀的手紧了紧，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那两人脸上，“滚蛋！”
一个“滚”字，如同炸雷，砸得王翠花和宋卫民目瞪口呆，也砸得所有围观者心头一震！
这宋老三，是真的彻底变了！
连老娘和亲哥的面子都敢这么撅！
王翠花愣了片刻，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起来，拍着大腿就要开始她的撒泼绝活：“哎呦喂我不活了啊！老天爷你开开眼啊！看看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啊！打了肉不让爹娘吃啊……”
宋卫民也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宋卫国：“宋老三！你混蛋！你敢这么跟娘说话！”
宋卫国却根本不理他们的表演，只是对旁边也有些发愣的大哥宋卫军道：“大哥，接着干活。”
然后他转过头，对着围观的人群，朗声道：“各位乡亲叔伯，今个儿我宋卫国运气好，打了头猪。一会儿收拾利索了，每家想吃肉的，按照镇子上猪肉的最低价来割二两肉，回去尝个鲜，沾点油腥！别嫌弃！”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惊喜的议论声！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谢谢卫国了啊！”
“老三真是大气！”
二两肉不多，但在这年月，也是难得的美味了！
尤其是最低价，虽然不是白给的，但也足够惊喜了！
众人看向宋卫国的目光顿时更加不同了，充满了感激和善意。
这一手，瞬间将王翠花母子孤立了起来。
王翠花和宋卫民看着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宋卫国宁愿把肉低价分卖给屯子里的外人，也不给他们！
这简直是把他们的脸按在地上踩！
“好！好你个宋老三！你等着！有你求老子的时候！”
宋卫民气得撂下狠话，拉着还在哭天抢地的王翠花，在众人或明或暗的嘲笑目光中，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背影狼狈不堪。
宋卫国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毫无波澜。
他转过身，继续专注地分割猪肉。
阳光洒在新鲜的红白猪肉上，反射出诱人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肉香味，以及一种名为“扬眉吐气”的痛快感。
这个家，似乎正在因为这头野猪的到来，而发生着某种微妙而坚定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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