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的落网，如同在幽冥司看似密不透风的铁幕上，撬开了一道缝隙。
然而，这道缝隙透出的光，却未能照亮最深处的黑暗。
沈千山依旧杳无踪迹，那庞大的资金如同凭空蒸发，而“日蚀劫”的阴影，却随着天象之期的临近，一日重似一日地压在狄仁杰心头。
他知道，幽冥司如此庞大的组织，蓄谋如此惊天阴谋，必然需要海量资金支持。
沈千山作为“青雀”，其核心职能便是为这架疯狂的战争机器输送血液。
找到被转移的资金，或许就能找到幽冥司藏匿的巢穴、武装的力量，乃至窥见“日蚀劫”的真正形态。
这项追查钱踪的艰巨任务，再次落在了心细如发、精通数算与案牍的孙敬之肩上。
狄府那间堆满卷宗的书房，再次成了没有硝烟的主战场。
与之前调查“淮南商团”的迂回策略不同，此次目标更为明确，却也更为渺茫——沈千山及其核心党羽已然遁走，留下的必然是被精心处理过的残局。
孙敬之面前，摊开着从晋阳柜坊废墟中抢救出的、未被完全焚毁的零星账目残页，查封“淮南商团”各处据点搜罗来的、看似合规实则充满水分的贸易记录，以及从户部、太府寺调取的、与沈千山产业有过大宗往来的官方档案。
这些卷宗浩如烟海，且大多已被刻意破坏或篡改，想要从中理出真实脉络，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凭借过人的耐心和逻辑，开始了一场更为枯燥却也更为关键的拼图游戏。
他不再关注那些表面的贸易流水，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几个关键方向上：大额资金的异常流动、与特定地域（尤其是境外）的关联交易、以及沈千山遁逃前最后时段的账目操作。
一连数日，进展甚微。
沈千山显然早有准备，资金转移做得极其隐蔽，大部分路径似乎都断在了境内某些复杂的、难以追溯的空壳商号上。
然而，孙敬之并未气馁。
他想起狄公常说的“雁过留声”，如此巨量的财富转移，绝不可能毫无痕迹。
他调整思路，开始重点排查与沈千山有过密切往来、且在近期活动异常的胡商。
唐代海贸兴盛，洛阳、广州、扬州等地胡商云集，他们拥有遍布四海的联系网络和灵活的跨境结算手段，往往是巨额资金跨境流动的理想渠道。
孙敬之调阅了近期所有记录在案的、与沈千山名下商号有过大宗交易的胡商信息，逐一比对他们的贸易规模、货物种类、资金结算方式以及离境时间。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核对了数百份卷宗后，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康纳兹。
此人是来自西域昭武九姓的粟特胡商，以经营珠宝、香料和稀有金属着称，与“淮南商团”素有往来，但交易规模一直不算突出。
然而，就在沈千山遁逃前约半月，康纳兹名下的一支大型商队，却以“采购东海珍珠”为名，从晋阳柜坊一次性支取了一笔数额巨大到令人咋舌的黄金，兑换成了更便于携带的珠宝和轻便的“飞钱”（唐代的一种汇兑凭证）。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康纳兹本人及其核心眷属，便以“返乡省亲”为由，迅速离开了洛阳，不知所踪。
时间点如此巧合，金额如此巨大，行为如此反常！
孙敬之立刻抓住这条线索，顺藤摸瓜。
他动用狄仁杰的权限，查询了各主要关卡和市舶司的记录，发现康纳兹的商队最终是在登州（今山东蓬莱）港口登船，扬帆东去。
而其申报的目的地，并非西域，而是——高丽！
“高丽…”
孙敬之看着记录上的两个字，眉头紧锁。
高丽（当时为朝鲜半岛的高句丽、百济、新罗并立时期，此处或指高句丽，与大唐关系时紧时松）地处辽东，并非粟特胡商传统的贸易区域。
康纳兹携如此巨款前往高丽，目的绝非采购珍珠那么简单！
他立刻将这一发现禀报狄仁杰。
“高丽？”
狄仁杰闻言，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他走到悬挂于书房墙壁的巨大地图前，手指划过漫长的海岸线，最终落在辽东半岛的位置。
“沈千山将如此巨额资金转移至高丽…他想做什么？”
“学生以为，此绝非寻常商业行为。”孙敬之语气肯定，“康纳兹支取的是黄金，兑换的是便于隐匿和长途携带的珠宝与飞钱，时间点又与沈千山遁逃高度契合。这极有可能是沈千山通过胡商渠道，将幽冥司的核心资金转移出境！”
“转移至高丽…”
狄仁杰沉吟着，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高丽距我大唐辽东不远，民风彪悍，且…前隋征高丽失利之鉴不远，其地若蓄积重兵，可成心腹之患。幽冥司将资金转移至此，莫非…是想在高丽境内，秘密囤积军械粮草，蓄养死士，甚至勾结高丽内部势力，以为外援？”
这个推测让孙敬之倒吸一口凉气：“老师之意是…幽冥司不仅在帝国内部兴风作浪，更欲引外邦为援，里应外合，行那裂国之举？他们将资金转移至高丽，是为其‘日蚀劫’失败后，或为发动更大规模叛乱，储备军费？”
“极有可能！”狄仁杰重重一掌拍在地图上，“好一个幽冥司！好一个‘青雀’！其心之毒，其谋之深，竟至于此！若让其在高丽站稳脚跟，积蓄力量，届时与国内潜伏的余孽内外勾结，则大唐危矣！”
他想起了雷万劫供词中的“撕裂大唐，重塑乾坤”，想起了那直指皇城的童谣。
若幽冥司在国内发动“日蚀劫”的同时，能在边境制造事端，甚至引高丽兵马叩关，朝廷必将腹背受敌，局面不堪设想！
“必须立刻截住这批资金！至少，要弄清其在高丽的具体去向和接收之人！”狄仁杰断然道，“敬之，你可能追查到康纳兹抵达高丽后的具体行踪？以及，与这笔资金相关的飞钱，最终兑付给了谁？”
孙敬之面露难色：“老师，跨境追查，难度极大。高丽非我大唐直接管辖，官方渠道难以介入。且胡商网络盘根错节，消息传递缓慢。学生只能尝试通过仍在登州、与康纳兹有过接触的其他胡商，以及我朝派驻高丽的少量眼线，进行侧面打探。但…需要时间，而且未必能获知核心机密。”
狄仁杰深知其中困难，沉默片刻，道：“尽力而为！此事关乎边境安宁，社稷稳定，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我会即刻修书，以密奏形式禀明陛下，提请陛下通过外交乃至军方渠道，关注高丽动向，并设法拦截或监控这笔不义之财！”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同时，这也提醒我们，‘日蚀劫’的威胁，可能远超洛阳一城之地。幽冥司的网，撒得比我们想象的更广。承翊！”
侍立一旁的张承翊立刻上前：“末将在！”
“你伤势未愈，不宜远行，但洛阳城内之事，需你加倍留心。”狄仁杰吩咐道，“加派人手，严密监控所有与高丽有往来的商旅、使节，尤其是近期行为异常者。我怀疑，幽冥司在高丽的活动，或许在洛阳也有接应之人！”
“末将明白！”张承翊凛然应命。
孙敬之则再次埋首于卷宗之中，试图从浩如烟海的信息里，找到更多关于康纳兹、关于高丽、关于那笔神秘资金流向的蛛丝马迹。
书房内，烛火再次亮至深夜。
狄仁杰站在地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辽东那片土地。
资金迷踪，指向境外，这使得本就扑朔迷离的局势，变得更加复杂凶险。
幽冥司不仅要在神都制造混乱，更可能欲引外寇为援，裂土分疆！
这场对决的舞台，似乎正从洛阳的街巷堤坝，悄然扩展至更广阔的天地。
而时间，正一点一滴地流向那注定不平凡的日蚀之刻。
（第135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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