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诚的挑战,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被扔进了林正面前的池塘里。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只是“咕咚”一声,便沉了底。
林正看着老人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执拗的眼睛,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为难。他只是默默地拿起那本床头柜上的《档案管理条例》,翻开了第一页。
书页因为常年翻动而变得柔软,边缘泛着黄。一股陈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气味,带着时间的尘埃,扑面而来。
“第一章,总则。第一条,为加强国家档案管理,有效保护和利用档案,维护国家档案安全,为国家建设和各项事业发展服务,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法》,制定本条例……”
林正的声音不高,平稳,没有多余的情感起伏,像一台精准的节拍器。在这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这单调的朗读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压下了周遭所有的嘈杂。
方志诚缓缓闭上了眼睛,靠在床头,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他没有睡,长而稀疏的睫毛偶尔会轻微地颤动一下。他在等,等这个年轻人不耐烦,等他读错,等他找借口放弃。在他漫长而固执的职业生涯里,他见过太多把“规矩”挂在嘴边,却连规矩本身是什么都懒得看一眼的人。
时间在吊瓶药水滴落的“滴答”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林正的朗读还在继续。
“第二章,档案机构及其职责。第九条,中央国家机关、县级以上地方各级人民政府的档案行政管理部门,主管本行政区域内的档案事业,并对本行政区域内机关、团体、企业事业单位和其他组织的档案工作实行监督和指导……”
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空气中。起初,这对他来说,只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但随着一条条看似枯燥的条文通过他的喉咙,再进入他的耳朵,【绝对记忆】的能力让他不仅仅是在记忆,更是在脑海中构建一个庞大的、严丝合缝的逻辑框架。
他仿佛看到了,每一条看似冰冷的规定背后,都可能对应着一份丢失的关键文件,一次渎职造成的巨大损失,或是一个人因为程序不正义而蒙受的不白之冤。这些文字,不是束缚,而是一道道堤坝,用来抵御人性的贪婪与混乱。
他开始理解了,方志诚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一位年轻的护士推着车子进来换药,看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脚步都顿了一下。一个年轻人,正襟危坐,对着一个闭目养神的老头,一本正经地念着天书一样的东西。她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手脚麻利地换好吊瓶,临走前,看林正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行为艺术家。
林正没有理会,他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嗓子开始干涩发紧,但他没有停下来喝水。他知道,方志诚那双闭着的眼睛,正透过眼皮的缝隙,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是一场耐心的比试,也是一场诚意的考验。
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护工推着一位新病人住了进来,是靠窗的那张空床。新来的是一位因为肠胃炎上吐下泻而显得无精打采的中年男人,家属忙前忙后地安顿着。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边,但看到方志诚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和林正这奇怪的举动,也只是小声地嘀咕了几句,便不再关注。
整个下午,林正的声音,就成了这间病房里最恒定的背景音。它盖过了走廊的喧嚣,盖过了新病友的呻吟,也仿佛在方志诚那颗已经沉寂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又一颗的小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终于,当林正读到最后一章,最后一个字时,他合上了那本已经能感受到他体温的条例。
“……第一百零一条,本条例自发布之日起施行。”
声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那台尽忠职守的输液泵,还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林正的嘴唇有些干裂,他轻轻地咽了口唾沫,润了润火辣辣的喉咙。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主考官”的裁决。
半晌,方志诚那如同雕塑般的身体,终于动了。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了一丝清明。他没有看林正,目光依旧落在天花板上,沙哑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考校。
“第七章,第五十八条,第二款。关于销毁档案的规定,是怎么说的?”
这个问题又刁又细,藏在整本条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任何只是粗略翻看的人,都绝不可能记得。
林正几乎没有思考,那段文字已经自动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鉴定销毁档案,必须由单位负责人、档案机构负责人和有关专业人员组成鉴定小组,共同负责。鉴定工作结束后,应形成鉴定报告,并由鉴定小组所有成员签字确认,报同级档案行政管理部门批准后,方可销毁。’“
他不仅背了出来,还补充了一句:“报告中必须详细注明销毁档案的文号、题名、卷数、销毁时间、地点及监督人。缺少任何一项,批准都可视为无效。”
方志诚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终于转过头,第一次,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林正。那眼神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遇到了同类的激动。
这个年轻人,不是在应付他。他是真的,把这本他视若生命的东西,刻进了脑子里。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许久,方志诚那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吐出的,却是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去,把我的主治医生叫来。”
林正愣了一下。
“跟他说,我要办出院。”方志诚的语气不容置喙,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档案室里说一不二的“方石头”,“还有,你回去告诉那个姓陈的小子,调查组可以没有车,但不能没有一间带双锁的铁皮文件柜。要是没有,这活儿,我接不了。”
说完,他重新躺了下去,拉过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林正,像是一块重新拥有了棱角的顽石。
林正站在原地,慢慢地,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知道,这块全县最硬的骨头,他啃下来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将那本《档案管理条例》轻轻放回床头柜,然后转身,大步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的光线有些刺眼,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振奋。这支“失意者联盟”,终于有了第一位成员。他掏出手机,准备给陈望打个电话,汇报这个好消息。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了进来。
林正随手接起:“喂,您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紧接着,一个如同炸雷般的声音,夹杂着愤怒和暴躁,轰然响起,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你就是林正?!”
“我是。”
“我是秦峰!谁他娘的让你把老子的名字写到那个什么狗屁调查组名单上去的?!你小子活腻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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