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像一层稀薄的金粉，洒在林正宿舍的书桌上。
那份打印好的公函，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白纸黑字，字字方正，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林正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干部服，他没有立刻拿起那份文件，而是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卧上一个荷包蛋。
热气腾腾的面条，驱散了清晨的最后一丝寒意。他吃得很专注，仿佛这碗面，就是他奔赴战场前最后的宁静。他知道，一旦这份公函送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将不再是那个只在红星小区里敲敲打打、搞些小修小补的民政局副局长，而是变成了一把直指清河县土地系统心脏的手术刀。
吃完面，他认真地洗了碗，将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然后，他才走到书桌前，将那份公函工工整整地对折，放进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里。他的动作沉稳，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挣扎，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平静。
他没有选择通过内部交换系统传递文件，而是亲自拿着档案袋，步行前往县政府大院的文书收发室。
收发室里坐着一个快要退休的王姐，戴着老花镜，正慢悠悠地给一沓文件盖章。看到林正，她抬了抬眼皮，扶了扶眼镜：“小林局长，有文件要发？”
“王姐早。”林正微笑着将档案袋递过去，“一份公函，发给国土局的，麻烦您给登记一下。”
王姐接过档案袋，熟练地拆开，抽出里面的公函。当她的目光扫过“清河县国土资源局”的字样，又看到落款是“老旧小区改造项目领导小组办公室”，以及林正的名字时，她盖章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三十年，迎来送往，看过太多的人和事。一份公函的背后，藏着怎样的机锋，她闻都能闻出来。她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片，深深地看了林正一眼。那眼神里有惊讶，有好奇，还有一丝过来人的、近乎于怜悯的复杂情绪。
“国土局……行。”她没多问，只是低下头，拿起那枚沉重的公章，蘸足了红色的印泥，“砰”的一声，干脆利落地盖了下去。
红色的印章，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纸上。
“好了。”王姐将公函重新装好，登记在册，“下午他们局里的人来取文件，就能带回去了。”
“谢谢王姐。”林正转身离开，他能感觉到，王姐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出收发室的门。
……
下午两点半，国土资源局。
局办公室的科员小李，像往常一样从县政府大院取回了一摞文件。他一边哼着歌，一边将文件分门别类，准备送往各个科室。
当他拿起那份发给局长办公室的公函时，手指触到牛皮纸袋上那个鲜红的印章，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他看到了发文单位——那个最近在县里风头正劲的“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组”，以及那个让他有些耳熟的名字，林正。
关于这位年轻副局长和刘斌主任在红星小区的“遭遇战”，早已通过各种小道消息，在国土局内部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那新来的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当众下了刘主任的面子；也有人说，刘主任这次是去作秀，结果演砸了。
小李不敢耽搁，他拿着这份感觉有些烫手的公函，敲响了刘斌办公室的门。
刘斌正在打电话，语气亲切而热络，似乎在跟某个工程公司的老板敲定晚上的饭局。看到小李进来，他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把文件放下。
小李将公函放在桌上，退了出去，还很贴心地带上了门。
刘斌打完电话，心情颇为不错地呷了一口茶，这才懒洋洋地拿起那份公函。他的目光扫过封面，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可当他抽出里面的文件，看清了上面的内容时，那笑容就像被冰冻住了一样，一点点凝固、碎裂。
“申请调阅……全部……原始档案资料？”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仿佛不认识这些方块字。读完一遍，他又读了一遍。办公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他的额角却沁出了一层冷汗。
这哪里是什么公函，这分明是一封战书！
那个姓林的，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怎么敢？一个民政局的副局长，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居然想查国土局二十年前的旧账？
他不是应该在红星小区里和稀泥，跟那些老头老太太扯皮吗？怎么会突然把矛头对准了这里？
刘斌的脑子嗡嗡作响，他想起了那天早上，林正那个平静得近乎于挑衅的眼神，想起了马老三那个刺头突然出现时的场景。一种巨大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再也坐不住了，抓起那份公函，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自己的办公室，直奔顶楼，何建军的局长办公室。
局长办公室里，檀香袅袅。
何建军正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前，气定神闲地练习着书法。他今天写的是一个“静”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只差最后一笔收尾。
“砰！”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刘斌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冲了进来。
何建军的右手稳如磐石，缓缓落下最后一笔。一个沉稳厚重的“静”字，跃然纸上。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刘斌一眼，只是拿起一旁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语气平淡地开口：“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局……局长……”刘斌的声音都在发颤，他双手捧着那份公函，递了过去，“您看，那个姓林的……他……他……”
何建军这才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接过那份在他看来已经有些褶皱的公函，仔细地看了起来。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刘斌粗重的呼吸声。
何建军看得很慢，很仔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刘斌紧张地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但他失败了。
直到何建军看完，将那张纸轻轻放在书案上，他才终于开口，语气依旧波澜不惊：“阳谋。”
“啊？”刘斌没听懂。
“我说，他这是在跟我们玩阳谋。”何建军走到窗边，背着手，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县城主干道，“理由冠冕堂皇，程序合理合法。我们能拒绝吗？”
他转过身，看着刘斌：“你说，我们要是拒绝，明天县委周书记的办公桌上，会多一份什么样的报告？是说我们国土局不配合全县的重点民生工程，还是说我们心里有鬼，不敢让人查？”
刘斌的冷汗，刷地一下流了下来：“那……那我们怎么办？局长，这小子摆明了是冲着红星小区那块地来的！要是真让他翻出当年的旧账……”
“慌什么？”何建“军打断了他，重新走回书案前，欣赏着自己刚刚写好的那个“静”字，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要查，就让他查。我们是执法部门，一切都要依法依规办事嘛。”
他拿起那张公函，用手指轻轻弹了弹：“他要‘全部’的‘原始档案’，对不对？那就给他。你亲自去安排，把档案室里，除了那个柜子以外，所有关于红星小区地块的资料，一份不少地全部整理出来。勘测图、规划图、用地报告、审批文件……从建国到现在，能找到的，都给他找出来。”
刘斌愣住了：“全……全都给他？”
“对，全都给他。”何建军的笑容里，透出一丝狐狸般的狡黠，“那些资料，堆起来，能有你半个人高。让他去看，让他去查。一个月，他能看完吗？就算他有三头六臂，能从那故纸堆里看出什么花来？”
刘斌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明白了，这是“拖”字诀，是用海量的无用信息，去淹没对方真正想找的东西。
“那……那个铁皮柜呢？”刘斌小心翼翼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何建军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慢悠悠地说：“哪个铁皮柜？哦，你说档案室最里面那个啊。那个是历史遗留物品了，锁芯早就锈死了，钥匙……我记得十几年前办公室搬家的时候，就遗失了，一直没找到。这是局里的固定资产，他一个外人，总不能申请爆破吧？”
“高！局长，实在是高！”刘斌的脸上重新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何建军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刘斌点头哈腰地退出了办公室。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安静。何建军脸上的笑容，也缓缓收敛。他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他的儿子何文超穿着学士服，在国外一所名牌大学门口的合影，笑得阳光灿烂。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相框的边缘，眼神变得异常柔和。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他儿子的前途更重要。为了这个，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而威严，与刚才判若两人。
“是我。去查一下县民政局那个新来的副局长，林正。我要他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资料。记住，是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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