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招生办的女老师显然被王建国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
话筒里传来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沉默。对于身处惊涛骇浪中的王建国而言,这片刻的安静,却像是深海的压力,挤压着他的耳膜和神经。
“这个……王同志,”女老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职业化的为难,“领导的名字,我们也不方便随便透露。您有这份心意,领导们就很高兴了。这都是政府应该做的。”
官方的、圆滑的、滴水不漏的回答。
王建国的心沉了下去,却也更确定了,这背后一定有人。如果真是普惠性的政策,老师大可以爽朗地说“这是市委市政府的关怀”,而不是用这种小心翼翼的口气。
他不能逼得太紧,那样会显得自己别有用心。他必须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真正的,被天降馅饼砸晕了头的,淳朴到有点憨的工人。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语气却变得更加质朴,甚至带上了一点委屈和执拗。
“老师,您看,俺们这些在工地上刨食吃的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俺就知道,谁给俺一碗饭吃,俺就得记着谁的好。现在,这……这不是一碗饭的事,这是俺家娃一辈子的事啊!”
他刻意加重了鼻音,让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涩。
“俺要是连个感谢的人都找不着,这心里头啊,就跟猫抓一样,不踏实。俺回去也没法跟婆娘、跟娃交代。人家问,谁帮了咱家这么大个忙?我说不知道。这……这不是成了没良心的人了嘛?俺们穷,但不能没良心。”
他这番话说得恳切,带着一股子黄土地的实在劲儿。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把一个底层父亲最朴素的感恩和焦虑,表现得淋漓尽致。
电话那头的女老师又沉默了。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王建国能听到她那边有轻微的翻动纸张的声音,似乎在犹豫,在权衡。
“唉……”终于,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许多,像是怕被旁人听见,“王同志,我真不能说得太细。我只能告诉你,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市领导,姓林。他特别交代,要关照你们这些为城市流过汗的一线建设者。你就……你就别再打听了,好好把孩子送来上学,比什么都强。”
姓林……年轻的市领导……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王建国脑中的迷雾,却也照亮了更深处的黑暗。
“谢谢……谢谢老师!俺知道了!俺不给您添麻烦了!”他慌忙道谢,然后几乎是立刻挂断了电话。
他怕自己再多问一句,就会暴露内心那滔天的恐惧。
林市长。
春江市姓林的市领导,只有一个。
王建国靠在冰冷的钢筋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不是体制内的人,但也知道春江市的权力格局。那位新来的,以雷霆手段拿下天环科技项目的年轻市长,林正。
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来春江市不到一年,却搅动了整个官场风雨。有人说他背景通天,有人说他手段狠辣,还有人说他是个真正为老百姓办事的青天。
可王建国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位站在云端上的人物,为什么会注意到自己这样一只工地上最微不足道的蝼蚁?
就因为那个早就被他拿去垫桌脚的“优秀外来务工人员”奖状?
这理由,他自己都不信。
唯一的解释,还是工地上的秘密。那个秘密,大到足以让一位市长亲自布局,用他儿子的前途,来做一枚撬开他嘴巴的棋子。
王建国打了个哆嗦,他感觉自己正赤身裸体地站在一头猛虎面前,而猛虎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递过来一朵鲜花。
他该接吗?
接了,或许能顺着藤,摸到一片新的天地。不接,他和他儿子,可能立刻就会被这头猛虎的爪子拍成齑粉。
不行,他不能凭空想象。他必须亲眼看看,这个林市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掐灭了烟头,把皱巴巴的烟盒塞回口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工地。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能最快、最直观地看到这位林市长的地方——报刊亭。
半小时后,王建国站在市中心一个老旧的报刊亭前。他花了两块钱,买了一份当天的《春江日报》。
报纸的油墨味有些刺鼻。他那双习惯了抓握钢筋和扳手的粗糙大手,此刻却有些颤抖,连展开报纸都显得笨拙。他直接跳过了那些国际国内的大新闻,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锁定在“本市新闻”版块。
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标题,瞬间攫住了他的视线:
【市长林正深入基层调研,强调民生工程要落到实处】
标题下面,配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简单白衬衫的年轻人,正蹲在一片老旧小区的花坛边,微笑着听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说话。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干净而专注,阳光洒在他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刚走出大学校园的邻家男孩,没有丝毫官架子。
这……就是林市长?
王建国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无法把照片上这个温和亲切的年轻人,和那个手眼通天、布局深远的“大人物”联系在一起。
他想象中的林市长,应该是不苟言笑,眼神锐利,带着一种生杀予夺的威严。可照片上这个人,太年轻,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一个官。
这张照片,非但没有打消他的疑虑,反而让他的内心更加混乱。
一种可能是,这是一种更高明的伪装。用最无害的外表,来掩盖最锋利的目的。就像自然界中那些颜色最鲜艳的毒蛇。
另一种可能……万一,万一他就是个好官呢?万一那个“关怀一线建设者”的政策,并非虚言,而是他真心实意的举动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王建国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了半辈子,见惯了人情冷暖、尔虞我诈,他早就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了。
可他又忍不住去想,如果……如果是真的呢?
他看着报纸上林正的笑脸,又想起了李经理那张抹了太多头油、总是泛着油光的脸。两相对比,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阴影里。
他该相信谁?
王建国拿着报纸,在街边站了很久。车来车往,人声鼎沸,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两种力量在疯狂撕扯。
一边是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权力的恐惧,对那个秘密一旦揭开,可能会万劫不复的恐惧。
另一边是希望。对儿子未来的希望,对一个清明世界的希望,甚至是对“好人有好报”这个古老信念的一丝微弱的希望。
最终,一种属于父亲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不能赌。但他必须去求证。
他小心翼翼地把报纸叠好,塞进怀里,像是揣着一个滚烫的山芋。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栋庄严肃穆的市政府大楼。
他要亲自去看看。
不是去见谁,也不是去举报什么。他只是想去那个权力的中心,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那里的天,到底是什么颜色。
一个小时后,王建国站在了市政府对面的马路牙子上。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灰尘的工装,脚上的解放鞋鞋头已经开裂,整个人和周围衣着光鲜的城市白领格格不入。他像一棵被风吹到水泥地上的野草,卑微,却又顽固地挺立着。
市政府大楼的门前,国旗飘扬,警卫站得笔直。一辆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又悄无声息地滑出,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王建国的心,跳得像擂鼓。他这辈子,连镇政府的大门都很少进,更别说市里了。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别处更凝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自己要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看到什么。他只是固执地站着,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神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渐渐西斜。就在王建国站得腿脚发麻,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奥迪A6,缓缓地从大门里驶了出来。
车牌号很普通,但王建国认得,这是市政府的小车。
车子没有立刻加速离开,而是在门口不远处停了下来。后座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那张他刚刚在报纸上见过的,年轻的脸。
是林正。
他似乎在跟司机交代什么,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
就在这时,一个骑着三轮车卖水果的老大爷,大概是车链子掉了,三轮车一歪,一筐红彤彤的苹果,“哗啦”一声,滚了满地。
老大爷慌了神,手足无措地蹲在地上,想捡,又不知道从何捡起。
周围的路人,有的绕开走,有的停下看热闹,却没人上前帮忙。
王建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见,那辆奥迪车的车门,被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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