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远山父子带着满身的不甘和阴冷的气息终于离去,那沉重的、象征着权势的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声音消失在雨幕深处。仓梓青没有送客,他回到正堂,反手重重地关上了房门,那“砰”的一声闷响,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过,里面死寂一片,连灯都没有点。晚饭时,肖清月独自坐在餐桌旁,脸色苍白得如同宣纸,嘴唇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满桌未动的菜肴。她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沙哑:“九月…这几天…药库那边就别去了。 在房里…好好抄写药方吧,把《本草集注》的解毒篇抄三遍。” 这反常的、近乎软禁的禁令,像一块巨石投入九月的心湖,激起了更深、更汹涌的疑惑浪潮。药库里,到底藏着什么不能让她再触碰的秘密?
她想起母亲给她的木簪...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九月坐在自己简陋的梳妆台前(其实只有一面模糊的铜镜和一个小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存放着她仅有的、从原生家庭带来的“珍宝”的小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木簪。簪身是用一种深褐色、带着细密纹理的硬木削磨而成,簪头没有任何华丽装饰,只是朴素地雕刻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线条简洁的花形,因为常年的摩挲,表面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这是来仓家前时母亲交给她的唯一的妆饰。当时母亲的眼里满是不舍,又带着一决绝。“护好它!如果遇上过不去的坎儿,就把它戴上。”看着母亲复杂的眼神,她郑重地把簪子收在包袱里,什么也没问。
一个念头在九月心中升起。她拿起木簪,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地、郑重地将它插在了自己简单的发髻上。然后,她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走向肖清月的房间。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肖清月手边的案几上时,微微抬起了头,动作比平时稍慢了一瞬。
“夫人,请用茶。”
肖清月正提笔写着什么,闻言“嗯”了一声,习惯性地抬头看向九月。就在她的目光触及九月发髻上那支朴素木簪的刹那,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毛笔的手指猛地一抖,一滴浓重的墨汁“啪嗒”一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片污迹。她手中的青瓷茶杯也剧烈一晃,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未觉!
“这…这是你的?”肖清月的声音失去了所有的镇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支木簪上,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九月的心跳如鼓,脸上却努力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天真和茫然:“回夫人,是奴婢的。是…是我娘留下的嫁妆,家里遭灾前,唯一带出来的东西了。”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带着一丝好奇问道:“夫人…可是认得这种木头?样子怪朴素的。”
肖清月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回过神。她飞快地移开视线,低头看向被墨迹污染的纸张,同时用袖子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溅到茶水的手背,动作带着一丝慌乱。再抬头时,她脸上已强行恢复了平日的端庄,只是那眼神深处残留的惊涛骇浪还未完全平息,声音也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不…不认得。”她几乎是立刻否认,语气生硬,“只是…觉得这雕工…有些特别。” 她迅速转移话题,仿佛急于摆脱那簪子带来的冲击:“对了,呈暄来信了,在你老爷书房案头放着,晚上…你去拿吧。” 说完,她便重新低下头,拿起笔,试图继续书写,但那微微颤抖的笔尖和僵硬的坐姿,都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九月恭敬地应了声“是”,低头退下。转身的瞬间,她眼中最后一丝天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确定。肖清月绝对认得这支簪子!那瞬间的失态和掩饰,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这支木簪,背后一定牵扯着不为人知的过往,她或许有了生机。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藤蔓,将她越缠越紧,但她知道,此刻除了将疑惑深埋心底,别无他法。
晚上,九月怀着复杂的心情,敲开了仓梓青紧闭的书房门,拿到了那封信。信封比平时厚实,捏在手里沉甸甸的。
回到自己狭小却整洁的厢房,关好门,点亮那盏陪伴她无数夜晚的油灯。昏黄跳动的火苗将斗室的黑暗驱散了一角。九月坐在小桌前,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信笺。
信的内容一如既往地围绕着医药。他详细描述了几种北疆新发现的草药特性,分享了一个治疗冻疮的验方,字迹虽然依旧带着行军匆忙的潦草,却也比以往更显沉稳有力。然而,最让九月心弦颤动的,是夹在信纸中间的一幅小画。
画是用炭笔勾勒在粗糙的草纸上。线条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笨拙,却异常传神地画出了一个少年执笔伏案的背影。他微微低着头,肩膀的轮廓显得单薄却挺拔,专注的神情仿佛能穿透纸背。没有画脸,却让人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浸与认真。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闲时习画,技拙勿笑。”
信的末尾写道:“北疆已飘雪,千里冰封,寒入骨髓。常思家中暖炉,及炉上煨着的热汤。闻汝医术大进,能独当一面,甚慰。附一方,乃军中改良,治风寒咳喘颇效,试与父亲参详。”
“北疆已飘雪…思家中暖炉…闻汝医术大进,甚慰…”九月捧着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一遍又一遍。昏黄的灯光下,她的指尖带着无限珍视的温柔,轻轻拂过那粗糙的画纸,拂过那笨拙却无比用心的背影线条。指尖下是炭笔留下的细微颗粒感。她仿佛能看见,在朔风凛冽、大雪纷飞的北疆军营里,在那盏同样摇曳昏暗的油灯下,少年是如何在繁忙的军务和医诊之余,抽出难得的片刻闲暇,笨拙地拿起炭笔,一笔一划地勾勒着心中的思念,或许也想象着远方那个同样在灯下努力的身影。
一股暖流伴随着浓烈的酸涩,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那暖流是因他的记挂和欣慰;那酸涩,是为他身处苦寒的艰难,以及这笨拙画作背后流露的、深埋心底却无法言说的孤寂。油灯的火苗在她湿润的眼中跳跃,像一颗滚烫的、无处安放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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