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寒风依旧凛冽。李昭换上了一身最庄重的深青色曲裾深衣,外罩素色兔毛滚边斗篷,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母亲留下的唯一一支白玉簪。她眉宇间的稚气被一种近乎悲壮的肃穆取代。她怀揣着变卖几件母亲遗物所得的银钱,以及那份沉甸甸的、父亲关于“青骨瘟”研究的手札副本,踏上了艰难的求请之路。
她首先拜访的是德高望重的张世安。
杏林堂内,药香依旧,求诊者络绎不绝。张世安在静室听完李昭关于筹建“颍川济世医学堂”的宏大构想和恳请他出山授课的请求,捋着长须,沉默了许久。面对再次登门的李昭,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神,张世安眼中不乏赞许,但更多的是深深的顾虑和一种年长者的审慎。
“世侄女有此济世之心,老朽感佩。”张世安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然医学堂一事,非同小可。一则耗资巨大,非你兄妹所能承担;二则授业解惑,非朝夕之功,老朽年迈,精力不济;这三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含蓄道,“时局未明,贸然聚众授学,恐有不妥啊。况且,所谓‘青骨’之症,终究只是令尊一家之言,尚未得实证,如此大动干戈,是否……过于惊扰了?”
李昭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深深一礼:“世伯顾虑,晚辈明白。然家父病重,昏睡前嘱我‘聚沙成塔,莫孤军’。晚辈兄妹深知前路凶险,非聚众人之力不可为。学堂所需,晚辈兄妹自当竭力筹措,已变卖家资,并寻求乡绅捐助。至于授课…………”她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光,却异常明亮,“晚辈不敢奢求世伯日日亲临,只求世伯能在百忙之中,每月拨冗一两次,为学子点拨伤寒论治之精要,或指点疑难脉案,便是功德无量!晚辈…………愿以家父毕生心血所着、关于此‘寒热蚀骨重症’研究之手札副本,供世伯参详!” 她说着,从怀中郑重取出一卷用素帛包裹、边角已摩挲得发亮的竹简副本。
张世安的目光瞬间被那卷竹简吸引!李衡的医术见解独到,其手札在颍川医者心中分量极重。他眼中闪过一丝强烈的渴望和求知欲,但旋即又被更深的顾虑压下——这手札如同烫手山芋,接了,就等于认同了李衡的预言,将自己绑上了这艘前途未卜的船。他最终长叹一声,带着惋惜,将竹简轻轻推回:“令尊手札,乃无价之宝。然…………老朽年事已高,精力有限,恐负所托。且此症未明,授学之事,牵涉甚广,还需从长计议。世侄女,此事…………容后再议吧。” 他端起茶杯,已是送客之意。
李昭默默收回竹简,压下心头的失落和委屈,深深一礼,转身走出杏林堂。寒风扑面,刺骨的冷。
她走向城南郑娘子的家。郑娘子独居小院,清冷简朴。她听完李昭的来意和恳请,神色复杂。她欣赏李昭的胆识和救世之心,更同情她父亲病重之苦。但当李昭同样提出以李衡手札中关于“金针度厄镇邪热”的秘法篇章副本相酬时,郑娘子眼中虽有挣扎,最终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丫头,你的心,我懂。”郑娘子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医者的清醒和无奈,“但针法一道,精深玄奥,需手传身授,非朝夕可成。我若应了你,便是将那些懵懂学子置于险地。速成之学,极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非但不能救人,反易害人。况且……”她望向窗外萧瑟的街景,“聚众授学,若真引来你所言之大疫,我便是众矢之的,一世清名毁于一旦。这手札……你收好,莫要轻易示人。授学之事,恕难从命。” 她的拒绝,带着对技艺传承的敬畏和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
城西的赵铁拐,脾气更倔。他刚给一个摔断腿的汉子接好骨,正擦着手。听完李昭的请求,他拄着铁拐,瞪着李昭,嗓门洪亮:“女娃娃异想天开!建学堂?收徒弟?你以为治病救人是过家家?老夫这点正骨接筋的手艺,是战场上用命换来的!教给谁?教了就能对付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瘟神?笑话!再说了,老夫只会摆弄骨头,你那劳什子瘟疫,跟骨头有啥关系?走走走!莫要耽误老夫看诊!有那闲工夫,不如多备些艾草石灰实在!”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毫不掩饰对所谓“瘟疫理论”的不屑和对李昭“纸上谈兵”的轻视。
……
暮色四合,李昭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药庐。灯火下,仓垣也刚刚回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脸色比出去时更加阴沉。
“如何?”李昭哑着嗓子问,心中已有预感。
“周老丈是个老好人,但胆子小。”仓垣灌了一口冷茶,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一听我们要征用东郊那块靠近乱坟岗的官地建什么‘济世堂’,还涉及收容病患,脸都吓白了!说什么‘风水不吉’、‘惊扰亡魂’、‘恐惹民怨’,死活不肯帮忙递话给工曹。至于工曹掾史陈大人……”仓垣冷哼一声,“门都没让进!他家的门房鼻孔朝天,说陈大人公务繁忙,无暇见闲杂人等。塞了点钱,才递进去个名帖,石沉大海!”
他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油灯火苗剧烈跳动:“场地无着落!名师请不动!官府的路子堵死了!难道我们真要困死在这药庐里,眼睁睁看着大祸临头吗?!” 连日奔波受挫,加上腿伤的疼痛,让这位一向沉稳的师兄也焦躁起来。
李昭看着桌上那三份被拒回的、象征着父亲毕生心血的竹简副本,又听着仓垣带来的坏消息,心头如同压着万钧巨石,沉得喘不过气。白日的委屈、挫败、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一刻汹涌而至。她跌坐在凳子上,双手捂住了脸,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呜咽从指缝中漏出。她只是个弱女子,父亲病重,却要扛起这泼天的重担,面对这无处不在的铜墙铁壁。
仓垣看着师妹无声哭泣的模样,心中一痛,怒火瞬间被巨大的心疼和无力感取代。他沉默地走到李昭身边,笨拙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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